……他偶尔会因为环境的亮光而睁眼。
重症监护室来来往往的基本是穿着白衣服的医护人员,那些探视的人基本站在病房外,隔着那扇窗户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他。他本想看那些人的脸,可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稍微地偏头都成了问题,光是眨眼都能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总会在他清醒的时候过来问这种话,从头问到脚,每个部位都问一遍,生怕他有任何位置恢复状况不佳,正常情况就松一口气,非正常情况就冷汗直流,再去给他做细致检查,好像他要是有任何问题,医生的脑袋就得从脖子上离开,掉进东京湾一样。
可他只关注一件事。
“小申先生。”
那群医护人员是这么称呼他的。
而他们用的是日语。
日语中的单姓十分少见,而发音与“申”同音的姓氏——似乎不存在,那么他可能不是日本人,游客、海外求职者,乃至跨国转院的病患,这些身份都有可能;他能听懂这些医护人员的所有对话,这就代表他的日语水平在母语或半母语的程度,要达到这种程度,那么他就必须在日本待非常长的一段时间。
混血儿?
……不清楚。
一旦思考起问题,他的大脑就疼得厉害。自己的身份,还没想明白就被迫停止思考;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为什么会出车祸,还没来得及去想,又因为疲惫睡了过去。
直到半个月后,在高级单人病房醒来时,这种情况才好一点。
一睁眼,看见一群穿黑衣服的人站在身边的感觉,微妙到他觉得自己不是好转了,而是死了,现场的人也不是来探视病人的,他们来参加他的葬礼,顺带兼职个死神。
“……你没变傻吧?”
在这种严肃的场合,那个戴着墨镜的卷毛男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想开口说话,嗓子却莫名发不出声音,以至于他无法回答这个欠扁的问题。
“这种问题不回答也是可以的。”
另一边的中长发、下垂眼男人如此说,他注意到病人张嘴半天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的事实,视线落在病人的嘴唇半秒,又道:
“或者实在想回答的话,二色君做口型就好了,我们也是稍微懂一点的,读口型这件事。”
「二色君。」
一个新称呼,从姓氏听起来倒像是日本人了。
“嗓子疼吗?”
那个下垂眼男人又问,他主动凑过来,帮忙调整病人身上的被子,并调高了床,方便病人更好地看清围在周围的人。
棕发的病号没有摇头,他只是做了个口型:
「不。」
“那身体上有哪里疼的地方吗,渴了吗、还是饿了?想上厕所吗?”
和医疗犬一样的男人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他的声音落进病号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蚊子叫。病号微微皱起眉,那人注意到,就将语速放慢,重复了一遍。
「不。」
听清话的病号给出了和刚才一样的回答。
“1+1等于几,”卷毛男又凑过来,他把墨镜摘下了,露出那双蓝色眼睛,眼底下的青黑浓重得就像半个月没睡,“3+3等于几?世界上最伟大的侦探小说主角叫什么名字?”
「……」
病号注视着他,眼神里似乎有着鄙夷。
或许是病号没有回答给了他错觉,这个卷毛侧过头就同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病号左手的女士说话,他语气惋惜,像是医生一样:
“完蛋了,妈,nisi傻了。”
被喊“妈妈”的女士对此没有回应,她就只是握着病号的一只手。当病号的视线移到她身上时,这位女士扯出了一个让他莫名感到熟悉的笑脸来——她没化妆,烫卷的头发似乎有段时日没好好打理了,眼底下的青黑和卷毛男一样重。
【我不认识她。】
他先是如此想。
【但是我很在意她。】
当她露出笑容时,他又这样想。
“你不会是真傻了吧?”卷毛男道,他在病号眼前挥了挥手,将棕发男人的视线吸引回自己身上,“还记得我们都是谁吗?”
本以为这个问题也会得到和上面那个问题一样的嫌弃眼神,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棕发的男人在片刻的迟疑后,开了口,用口型说出了那一句谁也没想到的回答:
「不记得。」
他的脸上什么也没有,诧异、茫然与无措,这些都看不出来。这个病号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各异的脸色,红色的目光如宝石般澄澈,他又开口了,没人从他的话里感受到谎言存在的痕迹: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
那个黑色头发的女士将自己的脸贴在他有些凉的手上,她呼吸时的气息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蚂蚁在上面爬过,连痒意也不存在,她没有因为这种事生气,反而很庆幸:
“你还活着,这件事就已经很好了——不记得我们、把过去什么的都忘了,这种事完全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