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狱之中有陈状递上,声称朝中有人纳络市恩,牵扯进伪造度牒之案,自然要查。”
维那法师与王二皆伏法,富彦国将审讯所得的状书上呈中书,亲自交到了吕相公的手中。
吕相公两朝任职清要,累累功过是非,今人不好定论。
但不论是政敌还是同派,所有人都须得承认,这是个官场中千锤百炼炼成了精的人。
放眼天下,这世上怕再没人比他懂得要如何做官。
吕相公并不接富彦国手中的状书,望着阶下站得挺拔的当朝新贵、晏相公家的好女婿,吩咐左右:“富纠察腿脚不好,快请他坐下。”
富彦国面上仍是冷的,拒而不受。
吕相见他态度强硬,自己这边先松了口:“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差人去查的,你且坐下。”
“不必劳烦执政另择人选。我即为纠察刑狱,此等涉及朝官的要案自有我来处置,郑御史之子郑迟风此番献计良多,便可由他在此案中充任副手,人员是足用的,不必执政担忧。”
吕相手中抱着一只青玉小盏,慢条斯理道:“你性子还是急,此事仍要从长考虑。”
富彦国直言:“伪造度牒以十倍价格出卖,乃是与国争利,伪牒泛滥导致谍探有机可乘,又涉及边塞安宁,如此情形,难道执政还要包庇吗?”
“你说的这件事,我也知道。”
吕相公微微皱着眉头,语气仍旧温文:“好水川战后,军中传信说陕西边境人员复杂,有谍以伪僧身份偷盗情报……但不都被拦下了么。
如今奸细贼党死的死逃得逃,度牒也不见了踪影,你若把这件事牵扯到汴京城里来,山高水远。可有何证据啊?”
“自是要查,才有证据。”富彦国并不入圈套,“就算汴京这件假度牒案同边塞无关,这也是桩涉及朝廷吏治、朝廷威严的大案,容不得半分马虎。
此时当务之急便是要彻查官吏,将所有涉案者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吕相公打断了他:“如今刻坊封了,京中各寺也在清查,当务之急该是审讯造册,将散落地方的假度牒都追讨回来,清理干净以防后患。
你压着开封府的案子,不着急缉捕伪僧,反倒掉转矛头要在朝堂上开刀子,这是何意啊?”
“执政说笑了,度牒要追,贪官污吏也要查,此乃齐头并进之责。不光底下的胥吏要查,在胥吏之上,谁同流合污,谁隐而不报,从下到上,便正本清源,查个明白。”
吕相公静静盯着他:“可我听你的意思,这是要追缴度牒在后,缉查同僚在先。”
他从位置上站起来,步下台阶同富彦国平视:“从下到上,正本清源,查个明白……这话好生隐晦,何为上,谁又是源啊?”
吕相公左手背后,右手食指微曲,虚空指在富彦国脸上:“你可知今日这话传出去,要让别人如何说?都要说你记恨之前范文希的事,如今终于找到机会,表面上说着为国为公,实则迁怒于人,公报私仇;你抓到错处紧咬不放,踩着同僚的前程往上爬,实则是假公济私,沽名钓誉。”
“执政玩笑,我从无此意!”
“卿乃王佐之才,何必犯这样的糊涂?”吕相公他却不听解释,反倒抬手指向那书案之后的木座,语气间乃是一派诚恳,“在朝为官,有升官进爵之意我自然理解,你总有一天你会坐到这个位置,又何须贪恋眼前之虚名?”
富彦国是同他交锋多次的人,早知道他话里藏刀的功夫精深,也不辩驳,只是冷冷行礼:“弼眼界比不上吕相公,只知道在其位谋其政,做事无愧于心尔。只与执政知会,我已下定决心,即日起便着手查核,毕得吏乃止!”
话音落下,他将状书往堂堂执政的桌案上一扔,转身拂袖离去。
罗月止听郑迟风的转述,爽得直想拍大腿,赞叹富彦国实乃忠直慷慨之人。
郑迟风与他对饮一杯,突然凑近过来,笑得颇有内涵:“富先生说,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想亲自见一见罗掌柜。”
罗月止总觉得他能把挺好的话说出一股子放荡劲儿来,就这语气,这小眼神儿,君子之交都能叫他给掰成狼狈为奸。
罗月止往后靠了靠:“受宠若惊。”
几杯酒后,罗月止又忍不住感叹:“吕相公这样说话实在有水平,日后富公若当真挖出来什么穿红袍的官与度牒案有牵扯,人们首先要想的便是他与富公的派系关联……倘若恰巧是政敌,反倒不好动了,秉公执法也会落下个结党攻讦的名声。”
“这事不能这么办。富公君子坦荡,却也不能不解释。”罗月止仰头喝尽最后一盏酒,“舆论这种事,可从来没什么清者自清的道理。”
“听这意思,罗掌柜又要仗义行侠了。”
“仗义行侠算不上。”罗月止笑笑,眉目生得好看,便叫眼中的市侩都显成机灵,“舆论如火,想蹭一蹭富公的热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