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楠一本正经同她解释:“你阿止叔叔犯相思病呢。”
罗月止这才抬起头来,没提今日的分离,只是指责他胡说八道,将辈分都说乱了。
……
赵宗楠自知罗月止此时需要散心,便叫他兑现承诺,一起去大相国寺礼佛听禅。
如今的大相国寺住持法号灵空,乃是位深有名望的得道高僧,诗词佛理无一不精,尤擅佛偈,曾多次受到两代帝王的召见。
但这几年高僧上了年纪,深居浅出,寺中事务大多交给主理法务纲纪的维那法师处置,寻常人很难得见。
赵宗楠早先在宫中受过其恩惠,这些年一直保有联系,往往亲临大相国寺听禅,就连之前端午领佛道艾这样的小事,为表恭敬,也是亲自登门来取的。
罗月止就没那么虔诚了。
他来过大相国寺,也纯粹是为了摆摊儿赚钱。
结果今日两人步入大相国寺大殿旁的客堂,才发现灵空大师访客不少,今日竟还有一位客人登门。
打眼看过去,此人身穿青色广袖宽袍,腰系锦绣玉带,手持一把系红玉坠子的折扇,白面丹凤眼,风姿绰绰不似凡人……但瞅着却又没甚么脱俗的仙气。
满身风流,反倒像只被法师逮进寺中镇压起来的美貌妖怪。
此人一见赵宗楠,似乎也颇觉意外,抱手为礼,躬身拜下:“在下郑迟风,拜见延国公。”
罗月止心里“嚯”了一声,心道原来不是美貌妖怪,而是郑家那只“小油壶”成了精。
灵空大师未到,三个年轻郎君围坐一桌,都是善于言谈的人,不至于叫场面尴尬冷淡,但也算不上甚么热络。
尤其是郑迟风知道了延国公身边跟着的这位小圆脸儿,便是那搞出《杂文时报》的罗家书坊掌柜罗月止,笑容显得深奥起来。
几天前,他出于好奇,差人买了那本杂文集子来看,当即被那篇《论人之油》戳成了漏风的筛子,好险把脸皮都烧没了。
也是怪不得他,谁知道这篇文章便是他亲妹妹写的呢,身边有这么个典型,早憋着一肚子话想劝谏,自然下笔如有神,句句直戳他肺管子。
郑迟风不认得云中君,今日却认识了罗月止,看见他就觉得脸皮疼,笑意盈盈间,颇有些针对的意思。
如今他们身处大相国寺,郑迟风便拿佛理来考他,罗月止听了一会儿,饮了口寺院中特有的,以茶叶、香料、紫苏与桂圆共煮的茶苏,冲他笑了一下:“郑官人是想同我辩经啊?”
郑迟风莞尔,道正有此意。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罗月止蔫了好些天,今天出来散心,全无求胜之意,根本不接战书:“承蒙郑官人错爱,我虽嘴皮子还算利索,却对佛理全无见解,今日登门正是虚心求教的,课都没上,可当不起论辩。”
郑迟风道:“听闻罗掌柜近段时间在商界纵横捭阖,锐意进取,为何今日见了却怯懦推辞,岂非辜负了在外的盛名,丢了脸面。”
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为何相逼,突然起心逗逗他,满肚子坏水憋不住,温文尔雅地插软刀子:“道家老子所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我贵有自知之明,心存明镜足可自观,身外不过几尺皮囊,又何必在意。”
“这在佛家叫什么来着。”罗月止捧着茶水慢悠悠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罗月止知道他定是看过了《论人之油》觉得被冒犯到,才想在他这里找个由头出出气。
云中君在《论人之油》中以“明镜蒙油”比喻人固步自封,自以为是,罗月止避而不战,今天又借慧能法师的佛偈提起“明镜蒙尘”来,就是故意刺他玩呢。
郑迟风自然听得懂,俊俏面容上笑容僵硬了片刻,却仍留着风度:“罗掌柜出口便是道语佛偈,分明博学,哪里是全无见解。”
罗月止就开始装傻了,举起茶杯称赞大相国寺的茶苏好喝,又暖又润,一股子甘甜的桂圆味。
赵宗楠在旁边饮茶,但笑不语。
郑迟风仍欲说话,却见几只光头小沙弥推开客室大门,分列两旁,灵空大师蹒跚而来。
这高僧看模样已是耄耋之年,长须雪髯,眼珠混浊,却两颊隆满,面带佛相。
走近来看,他眼瞳之上笼着一层青白膜,似已难视物,被小徒弟搀扶着领到桌前,双手合十,对客人们道了句阿弥陀佛。
罗月止心道,他这双眼一看便是患的白内障。
宋时对白内障手术已有了一定的认知,罗月止在蒲梦菱借书之后随手翻了几页《外台秘要》,正巧见其中记载了“金针拔障”的疗法,即用金针挑出目中障翳,即可豁然开朗,复见天日。
但手术精度不足,极易造成对晶状体的损伤,且容易复发。
四五十岁的年轻人尚且愿意冒险,老人却认为此乃暮年病痛,理所应当,故而更多地选择以药物维持目力,不过随遇而安。
看来这位灵空大师便是后者。
郑迟风看上去是个花花公子,却对佛家很是敬重,落座之后同高僧侃侃而谈,竟确实是佛学深厚,佛理精湛。
偶尔说出几句话,连赵宗楠都面露认真,多看了他几眼。
罗月止一个没见过论佛世面的人,更是颇觉意外,不由频频侧目,再看他,已不是只半肚水晃荡的美貌花瓶,而是尊腹中深藏些真才实学的金玉鼎。
方才没接招果然是对的,否则丢人的指定是自己。
他不免心想,此人的确油滑了些,但好歹也是个二十余岁便挣得进士出身的大学霸。
在当世这修罗场般的科举中金榜提名的读书人,果真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本事,不容轻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