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介甫动身出任扬州,罗月止突然发觉,春夏之交,他所熟识的有官人们,境遇皆发生了诸多变化。
晁知府喜得升迁,从权知开封府事擢升参知政事,相当于从地方长官提拔为中央要臣,地位权柄等同副宰相,从今往后若还有幸见面,便要称他一句晁相公了。
他手下的赵判官同样右迁,带着善理政务的累累功绩,即将离京出任洪州知州,执掌一州内政。
王仲辅也终于等来了封官,圣旨传信,授大理寺评事,黄州主簿,四月三十日前到任,不得延误……细细算下来,距离启程也就剩十天左右的时间。
谁成想前些天金辉门外笑着说出口的离别,眨眼间便真的到了面前。
罗月止连着失眠好几天,赵宗楠叫他吃多少兔子药糖都不顶用。
后来赵宗楠都有些生气了,沉默半晌,说你若这么舍不得,不如同他一起离京好了,总比困在京中日日辗转反侧来得轻松。你们这珠联璧合的劲头,兴许在黄州照样风生水起,官商两运皆亨通,我不管了,成全你们一段佳话便是。
罗月止顶着双黑眼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我没那个意思……”
赵宗楠声音有些冷:“正月十五刚同我定下情誓,第二天我派人去接你,苦等不至,你反倒起了个大早去爬他王家的墙头……这样的事还有许多,你当我全然不知?”
罗月止大惊,努力睁开肿肿的眼皮:“你又派人跟着我。”
赵宗楠全不上当:“月止这时候避重就轻能顶用么?”
罗月止“哎呀哎呀”了半天,都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你说哪里话,人家才看不上我呢,人家喜欢那种……”
罗月止憋了憋,将手举得老高:“那种的。”
赵宗楠微微眯起眼睛:“若我没理解错月止的意思,前些天城中传他不近女色的风闻,倒是个真事?”
罗月止反应过来,默默放下了手:“我没说。”
赵宗楠若有所思:“还喜欢个子高的?”
罗月止:“我没说。“
……
南下黄州,山高水远。王家老太太自入了春天身子骨就不太爽利,听说王仲辅要走那么远的路赴任,从此之后聚少离多,更是生了场病,卧床不起。
罗月止二话不说跑去广济医馆,将文冬术扯过来给老人家看病。冷面医士亲手给老太太施了针,拿出祖传的吃力伽丸调理身体,这才叫老太太有力气坐着轿子,亲自去城门目送孙子离开。
罗月止、柯乱水、李人俞等人都在城门外相送,几人喝了盏离别的酒,却都未说离别的话。
王仲辅跪拜祖母后起身,左手牵白马,身着青色官服,头戴玄色长翅帽,身上披着黛色斗篷,面如冠玉,俊秀不似寻常。
罗月止看了他许久:“官服看着是精神,就是那两翅也忒长了,路上慢些骑马,小心迎着风给它们颠下来。”
“傻小子,你亲哥哥我离京之后走水路,难不成要在船上骑马?”
王仲辅知道他越难过就越嘴碎的臭毛病,并不计较他在这时候胡说八道,最后掐了一把他的脸蛋子,转过身,翻身上马。
“看着你这傻样子,呆的很,便酝酿不出甚么离别的话来了……”王仲辅高坐于马背之上俯视,“等我给你寄信。”
他光顾着耍帅,背对好大一轮太阳,刺目日光照得罗月止两眼发酸,“唔”了一声就不讲话了。柯乱水默默握住他手腕,仰头对王仲辅道了句”保重“。
王仲辅笑着应下,挥挥手中马鞭,领着十余位仆从调转马头急驰而去,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便再看不见人影。
罗月止突然想到几年前,他刚刚恢复神智没有多久,闲来无事在书坊帮忙,抬头便见一位书生抬着半人高的一摞书来结账,书后是双明亮又端正的眼睛。
罗月止觉得他眼睛生得好看,便顺手抹了书费上的零头。
那书生却不依,你少收我的钱,我便欠你一盏茶。
他说他叫王瑛,表字仲辅,待明日太学放课,定会还了这份人情。
罗月止当时觉得这人忒死板,不过十几个铜板的事,为何要算得这么清楚。
但现在想想,他这样的性子也好。如今官场形势,谨慎做事必定是没有错的,有来有往算得分明,才不会吃大亏。
正想着,却听城门内马蹄声急,一匹高头大马飞驰而过,罗月止双眼缭乱,但见一条熟悉的剑穗在面前一晃而过。
罗月止大惊,尚未开口,便听见风声送来一句“我去找他”,漫天飞尘中是何钉高大的背影。
柯乱水也吓了一跳:“那是谁……何钉也走了?去找仲辅?方才是没赶上么?”
罗月止无奈地笑起来,转身招呼大家一同回城。
“去便去吧,谁知道呢。”
……
罗月止又躲了小半天的工作,闷头往赵宗楠怀里钻。
延国公正吃味呢,就没说出甚么安慰人的话来,只是吩咐了倪四一句,就说自己身体不适,将今日八大王的宴请推掉了。
赵宗楠叹了口气,继续做罗郎君的人肉垫子:“如今的黄州知州乃是范希文的门生,官声还算清廉,对手下的人也都不吝栽培,想来不会叫他受委屈。”
阿织从毯子间钻出来,静静盯着俩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