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着大乱一场的朝臣,听说这事儿,各自恨他恨得牙痒痒:“这厮平日里不是最爱发疯咬人,怎么现在却不疯了!”
官家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风向,即刻下旨,各打五十大板。
狄青与刘沪两位武将都未受重责,而尹洙调离渭州,改任他处,亦不曾受到太多牵连。
这场浩浩荡荡的水洛城之争,落幕竟是相当收敛。
然而当改革派诸位臣子自以为胜,各自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宫中又传出了另一道圣旨。
滕宗谅与张公寿,这些与范公交好的西北官员,终究没能逃过一劫,突然连遭贬谪,重重加大了责罚。
庆历四年春,滕宗谅连降两级,谪守巴陵郡。
而张公寿贬为四方馆使,泾原路钤辖,手上掌兵之权大减。
再加上尹洙调离渭州,韩范两位相公昔日在西北的旧部所剩无几,皆遭冷遇。
“新政如日中天,无人挡其锋芒,自有诸位君子齐心协力之故。”赵宗楠对此并不意外,“然而齐心过甚,便不是好事。”
“张公寿自是知道处境危险,方才不敢掺和进水洛城之案当中。倘若他贸然出头,今日便不是再降一级这样简单的事了。”赵宗楠似笑非笑,并没什么同情的意思。
想来他之前怂恿罗月止涉险,已然被延国公记恨上了。
罗月止有些话想说,但瞧了赵宗楠两眼,还是没能说出口。
赵宗楠轻轻圈住他手腕,托在掌中颠了颠:“若是白天,我仍旧要管着你。可如今是夜深的时候,你那些没分寸的话,想说便说几句吧。”
罗月止道:“水洛城此乱,归根结底是背后有人传散谣言,这件事为何也轻拿轻放了……就因为制衡之道?”
赵宗楠半靠在他身边,借灯火静静凝视他:“月止觉得,水洛城之乱的根由,在于那几个煽动百姓的官员?”
未等罗月止答话,他笑着叹了口气:“傻小子,此乱真正的根由,在于政令反复、决策不定啊。”
罗月止怔了怔,背上冷汗都要出来了。
赵宗楠轻轻摩梭他垂在胸口的发梢,说完入睡前的最后几句话:“上善若水,此乃天下之福,朝臣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水无长形,易改其向。”
“我那官家叔叔啊……耳根子素来是软的。”
当夜。
罗月止做了一个梦。
那是去年元夕的时候,他坐在茶楼上,望着京中鳞次栉比的屋檐,烟火在半空乍然迸发,惹得檐下百姓连连欢笑,而后耀目之光很快燃成了灰烬,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夜风吹来硝石的余温,他仿佛在梦中也能嗅到。
……凭什么非要如此短促呢。
罗月止默默想着。
二十一世纪的他,乃是一兢兢业业,把自己生生熬死了的打工仔。
宋时的他,乃是个御前失仪,一路癫狂着要投河自尽的疯秀才。
这两辈子隔着千年时光,却都不是什么登得上台面的好命,死又没死成,偶然续上了这一么段离奇的人生。
他有时候难免在想:究竟是人死之后都要来上这么一遭,还是唯独他撞上了这荒唐机遇?
他不懂政事、不知军事,各样匠造的法门也是一窍不通,做生意都做得磕磕绊绊,管着百来个人都管得勉勉强强,遑论什么改天彻地的大神通。
若冥冥之中,有人挑兵点将似的拨动着命运,何不寻出个更“有用”的人来过活?
倘若能叫这火光照耀的时间长些、长些,尽可能地更长一些,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趟。
罗月止睁了眼,发觉赵宗楠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自己。
赵宗楠的指节蹭过罗月止眼角:“叫噩梦魇着了?”
“没有。”罗月止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胸前,暖洋洋地压住,双目放空,“觉得自己梦中修道,正在大彻大悟了。”
赵宗楠见不得他这一副遁出红尘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以后入寝的时候,将你那玛瑙佛牌摘下来。”
“这不行。”罗月止清醒过来,赶紧将他手扔开了,扯起被子将自己埋住,“高僧送的护身符呢!赵长佑,你吃味吃到老和尚身上去,丢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