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
鱼周询领了调查边事的差遣,风尘仆仆到达水洛川时,狄将军已然将当地藩族的纷乱平息了个七七八八。
鱼副使接过那厚厚一沓绘声绘色的“起居注”,再看牢中乖乖坐着的刘沪与董士廉——
别说受刑了,瞧这俩人面色红润,怕是蹲大狱这段时日还吃胖了些。
尹知州亲自来迎钦差,与狄将军站在一块儿,两位皆是一脸正直,看样子还想将狱中的菜单子给钦差介绍介绍。
鱼周询颇为失语,心道:这西北风沙之地果然不好常驻……前几年尹洙还好好的,现在瞧着,怎么脑子不大好使似的。
藩部之乱未成气候,虽未曾引发大规模兵乱,但烧杀抢掠之事却已然发生。涉及十几条人命,实打实是尹洙、狄青等渭州官长治理不善之故。
而边将不服命令,不听管制,更是大忌,便总该找出几个人来承担后果,以正朝廷法度。
说是这么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京中群臣将水洛城之案几度放大,牵连甚广,乃是项庄舞剑,意在变法。
再这样下去,韩范这两支变法新政的中流砥柱,非得断掉一支不可。
延国公更与他言道:“朝臣要争的是哪方黜落,可官家如今要的是息事宁人。”
远赴西北之前,鱼周询曾与那保举他出京的延国公赵宗楠见过一面。
年轻的国公一如传闻俊秀非常,可当真说起话来,却又不似传闻中那般柔懦过头。
鱼周询幼年失怙,是个纯粹的寒门进士出身,在朝中全没有什么倚仗,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全靠自己,按理说是绝不敢同宗室有牵扯的。
但那延国公所言,却又让鱼周询感触颇深。
“此案两派相争,诸位大臣弥足深陷,放眼朝堂,官家可用之人已然寥寥无几……然而朝堂动荡,百姓何辜?”
鱼周询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茶坊之中,衣着朴素的延国公亲手替他斟了一盏茶:“我知你多年苦读,一心报国。此番举荐无关亲疏,只愿鱼副使能体察圣意,力挽狂澜,替君分忧。”
閣子外头,罗月止与周鸳鸳一同静静听着墙角,亦是提防外人撞见宗室私会朝臣,留下话柄。
周鸳鸳小声同罗月止说话:“公爷这话说的,可真是要把人捧到云端上去了……月止哥哥之前同我说过一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罗月止顺着窗缝,瞧着鱼周询那副心潮澎湃的样子,眼都不眨便回答:“画饼。”
……
鱼周询在水洛川呆了近一个月时间。他整理水洛城案始末,将所见所闻集结为好几封劄子,陆陆续续寄往京城。
嘈杂骂战之中,鱼周询成了最清白的那尾游鱼。
他与朝中两派皆无私交,如今有官家撑腰,又带着延国公亲自给打的“鸡血”,力破京中诸多谣言。
藩部作乱,群情激愤,多因有人传散谣言,此罪不在狄青。
什么滥用军法……更是没有的事。
他虽谨遵上峰军令,将刘沪董士廉收监,但在狱中把那这二人当猪崽子似的养,喂的白白胖胖,一点油皮都没破。
而刘沪违抗法令,也算是情有可原。水洛城修与不修,前后两道政令相隔甚近,他为了藩部安定不敢命令停工,此乃两难之境。况且此前他招降藩部有赫赫之功,在川中颇有威望,更不可擅动。
旧派朝臣自然不满这轻拿轻放的架势,参他怯懦怕事,不敢得罪人,方才得此结论。
但鱼周询的经年履历,就在官家桌案上摆着。
他心思细腻、颇明吏事,做事从来诚恳踏实,官家实打实看在眼里,亲自选的人,又如何不信?
官家将御史台参本往桌边一扔,过眼便罢了,根本没搭理。
更叫人惊异的是,韩范两位相公,作为此案中意见相左的矛盾双方,本该相互攻歼,可彼此之间却毫无罅隙,甚至开始帮对方麾下的臣子说话。
知谏院欧阳永叔作为范公的铁血拥趸,甚至直接上书给官家,力保狄青。
“朝廷上下,素有我朝重文轻武的传闻。”欧阳永叔谏言道,“此案之中武将并无大过,若施加重罚,反倒坐实了这风闻,诸武将必定认为朝廷偏颇,滋生不满。”
狄青与刘沪皆不可妄动。
若实在要罚,还不如先罚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