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起京中最热门的事儿,便少不得与罗月止有关。
今日也真是来着了——此时这小员外不就坐在席上?
什么火遍市井的日报、成药附带的说明书、报纸上惠及万民的医学杂论,都是他折腾出来的,便得由他自己来讲讲。
朝堂之上,对此种种早有一箩筐议论,在座官员都对“罗月止”此名熟悉得很,如今终于见到了本人,其实早就好奇不已。
一时之间,十余双眼睛都盯向了席末的这位年轻员外。
罗月止木着脸吸吸鼻子,早猜到会有这样一关要过。
他今日带了一车好酒,不仅是要同欧阳套套近乎,实则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他能在相识之初便对着赵宗楠胡说八道,面不改色,却很难坦然地面对富彦国与欧阳永叔此等人物。
如今借上五分酒气,方才怡然自如。
他面无怯色,举着酒盏站起身来,不仅说了开办报纸的故事、与文家交涉的故事,连他在柳井巷茶坊、吴家木匠店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分说了个明白。
在座主客以言佐酒,皆听得入神,各自有各自的感慨。
而罗月止一边喝酒一边讲故事,到最后喝麻了舌头,字字粘连起来。
“我乃一商家子,挣钱逐利天经地义,本不是为了甚么虚名,可那天真是、真是感慨良多。”
罗月止颇有些激动,说起话便没了收敛:“若叫我来说,读书识字,乃人之天性所需,岂为缙绅独享?又岂有限制之理?”
“泱泱生民求知之心,绝不逊色于在座诸公也!”
此话一出,听得在座诸人频频点头,满心感慨掺和上酒气,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酒壮怂人胆此话一个字都不错。罗月止手臂一伸,掌中酒盏直直指向席间的欧阳永叔。
这位如今三十余岁、不世出的儒宗才子,平生爱酒,但酒量却不算出众,远没到千杯不醉的水平,饮到现在,已然跟罗月止一样开始犯迷糊了。他昏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只将一个人看作两个大。
罗月止大着舌头:“欧阳司谏之前说我追名逐利,尚且算不得假……但说我鼓动愚俗,心存歹意,那我真是、真是要冤死了!”
他这口气憋了有些时日,如今倾泻了个痛快:“你我素昧平生,哪有这样说人的?风闻弹人也要有些尺度……你知道我是甚么样的人么?你之前可曾见过我么?”
富彦国也醉了。
在外能与辽国樽俎折冲的雄辩之才,席面上吃醉了酒,却也和普通人一样,说不出如何精妙的话语来,只是虚虚伸着手,试图当和事佬:“别吵架……别吵架……”
欧阳永叔却意外得给了面子,高高举起酒杯:“这报纸,推广教化,好!”
……纵览他曾经的战绩,说出此话已是极极罕见的让步。
就连富彦国也少见他服软。
“了不起啊……”富彦国看着面前的好友,醉眼昏昏,就像看着家里最愁人的孩子突然懂起事来,声音都带着哭腔,“了不起啊……”
喝醉的人们便连成了群,跟着他喋喋不休,都胡乱地说起来:“了不起啊……”
在座十几个人,唯独常年泡在花丛里喝大酒的郑迟风还清醒着。
罗月止一屁股坐回位置上,脸颊已然被酒气蒸红。方才他好一通挥斥方遒,如今安静了下来,双目放空,蔫哒哒地说话:“长佑,好困……”
郑迟风没听清他嘟囔什么,哭笑不得,正要去扶人,却赶上欧阳永叔又在招呼他:“人怎么走了!再过来喝一盏!我给你写词!”
罗月止闻声而动,简直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好词!”
郑迟风:……
郑寺簿何曾见此混乱情形,不由单手扶额,俊美的脸蛋上写满惨不忍睹,低声呢喃:“诶呦我的天……”
还得是罗月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张罗起这一群酒蒙子,一个多时辰下来,全然喝到没个正形了。
那边欧阳永叔又闹起来,把着富彦国的手臂颂道:“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你好福气啊!”
罗月止便在一边高呼:“好词!”
郑迟风脑瓜子生疼:你仔细听听那是词么?
管不得了,闹便闹吧。总之明日修沐,应也耽误不了什么正事。
郑迟风仰靠在椅子里不动弹了。
他呆呆看着不远处罗月止死命拽着欧阳司谏,非让他在自己衣袍上签名字,内心感到一种难言的平静,觉得再发生什么他都会不奇怪了。
……且等明天这群人酒醒吧。
看他们这脸皮子还能要不。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欧阳修——埋怨晏殊喝酒玩乐,结果自己是个“人生行乐在勉强,有酒莫负琉璃钟”的酒蒙子。
罗月止:(醉醺醺地鼓掌)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