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士大夫宴请客人,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发到各家的请帖,不仅要写明受邀者的名姓,还经常顺带把其余宾客罗列一番。
归根结底,这是多年党争催生出的习惯,没办法的事。
朝中局势一天一个变化。
最近谁和谁不对付,谁又和谁闹了矛盾,几无常理可循,主人家就算再怎么谨慎,也难免产生疏漏。
主人家纠结不下,索性破罐子破摔,提前将客人名单公示于众,亲疏远近叫他们自己掂量。
收到请帖的宾客,若发现名单上有不愿见的人,呈托信使送回一封手书,借个“身体不适”的由头回避开便是。
也省得政敌见面,分外眼红,在别人家席面上吵吵起来,闹得谁都不好看。
故而罗月止收到富家的请帖,第一反应便是翻阅受邀宾客清单。
他顺着第一列读下来,果不其然见到了欧阳永叔的名字。
罗月止心里有了数,合起请柬,高声叫来阿青,让他即刻打包起赴宴的礼物。
自从假度牒案告破,郑迟风便明面上同富弼站成了一派,此次受邀,自然提前发现了罗月止同在宾客之列。
他知道罗月止之前从没见过富公,更与欧阳司谏有些“小误会”未曾澄清,放衙之后特地绕了个远路,打算去保康门接上罗月止,两人再一道去富家。
罗月止毕竟是全场受邀的唯一一位商家子,如今这微薄官身,还是拿自家生意、真金白银换来的,保不齐人微言轻,在席面上难以自处。
由他来引荐,也省得这小员外尴尬。
罗月止全没想到他能有这样的细心。
御史府的车架已经停在面前,罗月止也不与他客气,吩咐伙计们将礼物往马车上搬,自己钻进车舆中与郑迟风同坐。
再与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较之前远多了几分亲近。
郑迟风好奇问道:“可真是腰缠万贯的小员外,出手好大阵仗……你这大包小包的,都带了什么?”
罗月止坦然回答:“酒。”
郑迟风点头:“还有呢?”
罗月止低头整理衣袖:“没了。”
郑迟风惊奇:“没了?全都是酒?”
当今士大夫自持身份,按常理来说,就算是参加宴席,宾客相送的不过是书画笔墨,饮食类的礼物大都送茶团,身价清贫的客人,带着首新诗登门便也算全了礼数。
乌泱泱拉上一车酒去赴宴?如此豪放的做派,属实罕见。
罗月止却不管:“礼物重在投其所好,按照常俗相送,千篇一律的多没意思。”
投其所好?郑迟风心里更犯嘀咕。
也没听说富公有多么爱酒啊?
直到真正入了席,郑迟风才恍然大悟,原来罗月止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富彦国,而是坐于下首的那位……成天看谁都不顺眼的欧阳司谏。
罗月止此番带来了两种酒,一种是罗家自己买酒曲做的私酿,借了卤梅水的韵味,梅香、茶香、酒香三位一体,酒色清冽如水,世间独此一份。
另一种则是从黄州千里迢迢送来的五坛蜜酒。
罗月止生辰那天在界身巷喝过几盏蜜酒,只觉得香醇无比,回味无穷,在寄给王仲辅的信里忍不住顺嘴提过一句蜜酒的滋味。
但他却有所不知,其实黄州所产的蜜酒才最为正宗。王仲辅看他喜欢,直接运了足足十坛入京,让他留着慢慢喝。
此两种酒,皆是如今汴京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奇酒饮。
欧阳永叔素爱饮酒,甚至自己也会酿酒,是个极其懂行的人。
罗月止将美酒交给主人家,席上正好供应客人们分享,人家富彦国都还没说什么呢,唯独他饮下两盏酒之后,猛地抬起头来,抿起嘴唇,满面欣喜。
待罗月止说明两种酒的来历,听说那梅香清冽的酒乃是罗月止自行酿造的,这位爱酒之人更是频频点头,看向罗月止的目光全然变了个样子。
两人今日算是头回见面,欧阳永叔这怼人不倦的性格,竟为了好酒暂且搁下了脸面,当着他的面夸赞了一句。
好似与这“卖官鬻爵”的罗小员外全无前嫌一般。
郑迟风与罗月止二人最是年轻,得的席位靠后,郑迟风便找机会偷偷摸摸跟他说小话,压低声音问:“连我都不晓得这欧阳司谏如此爱酒,你怎的消息这样灵通?”
罗月止气定神闲,但笑不语。
等过几年,这位欧阳司谏赴任滁州,春游路上修个山亭都得叫“醉翁亭”……
那此人能不爱酒么?
黄州酿造的蜜酒有个特点,口感清甜却劲头不小,开坛之后千里飘香,闻之而醉。
在座诸人虽不及欧阳懂酒,却也分得出酒酿优劣,香气诱人,纷纷忍不住多饮了几盏。
酒蒸得人三分醺然,最是好聊天。
今日之宴乃是接风之宴,富彦国作为东主,离京月余,对京中新闻一概不知,在座宾客少不得以此为题,谈天说地,互通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