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祈,”沐汀兰双手指尖抵在一起,微笑如故,“你在指导我应该如何与哥哥相爱么?我觉得你似乎搞错了什么。”
谢祈微微一怔。
“不妨告诉你实话,谢祈,即便有你做朋友,我也从未摆脱过孤独的痛苦。我忍耐寂寞太久,期待这一天降临也太久了。”沐汀兰说,“那天在我卧室门口,我告诉你水晶球里装的死婴是我哥哥,是骗你的。我真正的哥哥的尸体,早就在我出生的时候,被当做医疗废物处理掉了。我家长辈都是正常人,不可能留一具婴儿的死尸下来,做什么纪念。”
“在我长大以后,我的母亲才跟我讲述过,那个有关我早夭的哥哥的故事,但在她口中,那件事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我无比想要拥有一件东西,证明沐时卿不是我的幻想,证明他曾真正在世上存在过。所以我动用了家里的关系,从黑医院买来一个女初中生留下的死婴,用福尔马林浸泡着,装进我的水晶球里,当做他是我哥哥。”
谢祈瞳孔猛地一缩。
“幻想再丰满、再栩栩如生,仍如彩色泡沫一般,一触即碎。”沐汀兰抬起手,虚幻的光束落在她手里,从她掌心中穿过,“我需要一件现实的载体,将它变得详尽具体。”
对沐时卿的爱慕,带给她的,不仅仅是理解和温暖。同样是发疯的渴望和刻骨的孤独。
是曾经无数个深夜,使她孤枕难眠的黑暗。她只能扯起被子蒙住耳朵和双眼,用手捂住唇角,通向耳侧,对自己轻声说“晚安”。
是成绩未能达到要求时,面对父母失望眼神的恐惧。让她蜷缩在墙角抚摸自己的发顶,哽咽着安慰“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
是严冬的风雪,彻骨惊心。逼她伸出瑟瑟发抖的双手环抱自己,将麻木的手指揣进自己单薄的怀里。
是左手和右手同款的戒指,是餐桌对面无人享用的生日蛋糕,是寄件人和收件人共用一个地址的情书。
是落在镜面上的吻。
“我曾天真地以为,能拥有他留给自己的任何一样痕迹,就可以满足了。但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沐汀兰说,“来到世间以后,拥有了【沐时卿】这张身份卡,我终于能看清他的模样;复苏市暴雨落下,我和他在茧中轮替现身,我们能够在现实中产生交互。”
“所以现在,我想要更多。”
沐时卿是她的爱人和唯一的执念。她想不再通过旁人口中的复述勾勒他的模样,而是想亲眼看看他俊美的面容。
想要十指相扣的牵手,和温暖依偎的拥抱。
想要耳鬓厮磨,听他低诉爱语。
想要轻柔的吻。
“你或许觉得脱离了我的身体,‘沐时卿’被独立出来,他就是一个全新的存在,不再是我的一部分了。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沐汀兰说,“计算机的本质是输入与输出,我给予他什么,他便忠实地反映给我什么,像一面纯粹无暇的镜子。既然站在镜子前的人是我,你能说镜像中倒映出来的那个人不是我么?”
“在我眼中,这个我亲自建立的算法模型、采集我生物信息虚拟的形象、复刻我记忆与性格创建的投影,忠实地映射出了我对自己的爱慕之情。因此他就是我的哥哥,我的爱人沐时卿。”
谢祈轻轻皱了一下眉,她在努力尝试理解沐汀兰的话。
沐汀兰轻轻摇头:“……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们还是谈回最开始讨论的事情吧。”
神使权柄碎片,漂浮在沐汀兰身前,缓缓沉浮。
“将神使权柄交给我的那个人说,谢祈,你是来杀我的。”沐汀兰说,“他说你会来到乌尔铎,夺走神使权柄,然后杀死我,夺走我身上的机械权柄。这样一来,你就能拼合成造物主序列,成为乐园第一个拥有完整序列的权柄持有者。你将拥有无所不能的权柄,可以徒手造世,打造你梦想中的怪物游乐园……”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的确是你的理想,对吧,谢祈?”
谢祈抿紧了嘴唇,沉默许久后,莞尔一笑:“他说得对。”
“但是沐沐,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不想失去你。”
比起拥有沐时卿的沐汀兰,更难以割舍这份友谊的人,其实是谢祈。
和沐汀兰之间的友谊,是她少女时期最美好的回忆。
她曾经和沐汀兰一起,睡在柔软宽阔的公主床上,躲在被窝温暖而静谧的黑暗中。谢祈兴奋地给沐汀兰展示她的宝贝,许多新收藏的铂金硅胶模型。它们被塑造成怪物身体某个部位的形状,有的是爪子,有的是舌头,有的是尾巴,还有许多更为直白的造型。这些彩色的异形玩具在漆黑的被窝中发出夜光,照亮她颠倒离奇的妄想。
她会在集体郊游的时候牵着沐汀兰的手跑离吵闹的人群,只有她们两个,躲得远远的。她带沐汀兰去探寻那些普通人不敢涉足的山野小径,向挚友介绍每一种自然生物的特征和栖息地。植物,昆虫,动物,信手拈来。兴致勃勃的叙述中,真实存在的生灵和只生活在她幻想中的怪物共存一隅,模糊想象和现实的边界。
她有成千万亿不能轻易开口的幻想,扭曲的癖好,自我陶醉的狂热。她深知人们对异类的容忍度有多低,他们会认为她这种爱好放荡堕落,肮脏而下贱。甚至于她所遭受的一切不公,都会被当成她喜好异于常人应得的报应。
她将自己的心事通通写在秘密的日记本上,用锁牢牢关好。而沐汀兰是唯一一个拥有钥匙的人,她给她翻阅自己的权利。因为她相信沐汀兰永远会尊重她、理解她,成为她那颗因为害怕得不到宽容和认可而高悬的心,仅有的能够落足的支点。
所有人都认为她变态,只有沐汀兰平等地看待她。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扭曲的人类,只有沐汀兰将她当做一只正常的怪物。
是唯一一人,会在她被千夫所指的时候,执起她的手,对她说——
“人类不会理解你,但我理解你。”
谢祈说:“沐沐,你是我唯一的挚友。”
“我对你也是一样的,谢祈。”沐汀兰平静地回答道,“我记得读中学的时候,你喜欢拉着我一起看小说。我们看到一个故事,主角进入逃杀空间,只有杀死周围所有的同伴才能离开,你问我如果遇到这种情形会怎么做,我对你说……”
“我会杀死其他所有人,让你能活着出去。”
“我们一个痴迷着不存在于世的怪物,一个爱慕着不存在于世的恋人。是彼此秘密唯一的共享者,幻想唯一的见证者,也是在这世上唯一的同类。除了你,没有人能够理解我;除了我,也没有人能够懂得你。”
“可是,正因为太过了解彼此,我才敢笃定,在权柄的争夺这件事情上,我们无法达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