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出女子身侧的孩子,秋菊哪里还有话讲。冬梅才十岁,在勾栏院里待着,离了人哪里能活。左右都是苦命之人,四个要死两个,护过了这个便护不过那个,于是四人争相求死,只为护出另外两个人的命来。
而让他们如此这般拼了性命苦苦挣扎的,只是奉天府要来倚翠楼挑人的一句话罢了。这甚至不是奉天府主人的命令,只手遮天的东厂督公哪里会垂眼于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他们的命运的,甚至就只是奉天府后院的管事吴同而已。
他们拼命挣扎的性命,在奉天府的主人眼中,便就是这般如蝼蚁草芥般的微贱之物。直至身死,他们都不配令东厂的督公听得半丝声音,不配叫奉天府的怪物多给半个眼神。
秋菊终是哑了音,低着头无声哭泣,将身侧不过比腰高一点的冬梅紧紧地搂在怀中。
春兰上前去抱她,她气得推开。春兰又抱,她便就再也推不开了。
“阿竹呢?”秋菊哽咽着开口,“怎么没见阿竹,他伤得好些了吗?”
春兰哪敢让她见。她曾与秋菊说过夏竹受伤的事,但伤成了什么样子却是万万也没敢说的。
然而,夏竹毕竟已然残疾,这绝不是拖一拖就能拖没的事。春兰在心里扯了八百个谎,心思转了八万多圈,却到底还是明白,早晚也是得让菊姐姐见到阿竹如今的模样的。
但不是现在。
起码也得等阿竹好透了,再扯个失足落下山之类的谎话。到那时,他身上的刑伤也好了,伤疤都藏在衣服下面,男女有别,菊姐姐总不能扒开他的衣服来看。
而摔下山,总比浑身都叫人用刑具特意折磨出的千奇百怪的伤痕,一只手叫人生生斩断,另一腿连骨头都被碾得粉碎要来得强。
春兰盘算好了对策,张嘴就要扯谎,却忽然被急匆匆下楼的忆柳打断了话。
那是春兰第一次看到如此严肃的忆柳。
“夏竹病了。”他脸上毫无往日的娇软做作之色,说话的工夫连脚步都没停上半分,直接往医馆而去,“你去照顾他,我去叫大夫。”
春兰本能地感到了不妙,三步并作两步,猛然冲上楼去。
她见到的便就是满脸通红,意识不清的夏竹。
她踉跄了一下,无助地摸了两下弟弟滚烫的身体,这才想起该打水降温,连忙又转身往楼下跑。
而秋菊紧随着她上楼,便就这么毫无准备地看到了夏竹的模样。她看到了他自手腕处齐根断开的胳膊,看到了他不正常的软趴趴的腿,看到了他烧得通红毫无意识的脸庞。
她一时没能站住,直接跌倒在了夏竹的门前。
项翎伸手扶了她一把,随手交给了身后的平安,而后去看夏竹的情况。
他看上去真的很不妙。
项翎大约猜得到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腿粉碎性骨折,却受制于本地医疗条件而无法得到妥善的处理,如今已经引起身体组织坏死,危及生命了。
这种情况要在本地得到处理,恐怕就只有一个可能的方式:截肢。
而更可怕的是,以本地的医疗展状况来看,当地医生其实根本连截肢都做不了。毕竟,当地人就连“细菌”与“病毒”的存在都还没有现,更没有成体系的止血方式,“截肢”一说耸人听闻。
项翎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直沉,冰冷冰冷的,沉到湖底下。
她总得做点能做的事。
项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两坛最烈的酒,要用水煮沸干净的布,还要磨一柄最锋利的刀。”
她是说给平安听的。
可一旁,已然与冬梅一起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的秋菊却猛然站起身来,踉跄着,急匆匆地下楼买酒去了。
平安看着秋菊的背影。他看着她踉跄匆忙的背影,看着泣不成声的冬梅,看着生死未卜的夏竹,看着所有的人。
床上的小子,前些日子还与他谈天说地,和他因身上的伤口惺惺相惜,炫耀他一个人保护好了他的姐姐。
平安嘴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直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大夫很快就被忆柳请来了。项翎已然得到了秋菊买来的烈酒,倒了酒来细细洗手,又用烈酒反复擦拭刀刃。
“您听我说,”她叫住了大夫,“他这个情况——”
“只能断肢了。”那大夫看着夏竹的情况,面色凝重,续上了她的话。
这位大夫早先就叮嘱过春兰,说是要多盯着这条腿,烧了病了务必找他。项翎也听得过这话,却没想到这大夫是有真本事的。
毕竟,本地医学以药物治疗为主,开刀截肢闻所未闻。没想到他竟有一眼就决定截肢的魄力。
能够如此迅地得出这样的结论,难道是因为……
“您之前,”项翎颇为惊讶甚至惊喜,“是给人断过肢的吗?”难道是她低估了本地医疗展水平?
第51章第51章那是她妆奁中很不起眼的……
“未曾有过,只是……”大夫当她是无法接受如此耸人听闻的治疗方式,解释道,“我知‘断肢’骇人听闻,可如今,只有这一种方式能够救他性命。他的腿重伤不治,久而生毒,是会害他性命的。唯有及时将毒腿断开,方能保命。”
听得这话,春兰脸色已然煞白,秋菊更是说不出话来。春兰缓了一缓,这才颤着声音开口:“那……断腿,就能活吗?”
断肢之人,特别还要从膝盖开始截断,创面很大,实在不见得能活。许多断肢之人都会在几日之内血尽而亡,哪怕侥幸未亡,也防不住伤口溃烂不止,终而殒命。
大夫叹了口气:“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唯有尽力。方才项姑娘问我是否做过此事,我确是未曾做过。好在,我曾有幸见神医鬼手做过此事。此人行医圣手,治疗之法甚是激进,手段仿佛从来不顾患者死活,结局却从无失手。我能断言夏公子若要活命唯有断肢,便就是从神医鬼手的那处得来。”
“神医鬼手”,在场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这倒不是因为在场的人有多么博闻广识,而是因为此人实在太过有名,甚至连对本地缺乏
认知的项翎都曾在说书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人的名字起的中二,像是那种只会出现在三流话本中的傻名字,却与他的行事风格颇为契合。此人行事风格诡谲,行医诊费需得白银千两,可谓天价,还要付得起此等诊费的非富即贵的病人对他毕恭毕敬,甚至跪地叩以示诚意。只要一个字叫他不满,他就万不会医。而他的脾气秉性又颇为怪异,谁也不知哪个字会得罪于他,只好对他加倍恭敬,万般小心。除此之外,来问诊之人生的病还必须足够棘手,足够有趣,受的伤必须足够严重,足够难医,否则,他也是万不屑接的。
有如此怪癖,还被天下吹捧,声名远播,自然也是因为他这一手医术确实出神入化。民间传说,此人医术能够白骨生肌,起死回生。以文明ca259的医学展程度来看,起死回生当然绝不可能,但传说大多并不是空穴来风,此人恐怕真的能够医治本地医疗束手无策的个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