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被搀扶起来,柔软的坐垫垫向了廊椅。青雀任由自己被扶起来又坐回去,头颅两侧隐隐作痛。上一世,那些被她刻意忽视、忘记的,有关楚王的一切,又冲破篱障枷锁,出现在她心里。楚王上一世没有续娶。她确定。因为他死在了他二十八岁——六年后的一个冬夜,死在了远征得胜后的边关军帐里。他死后,圣人痛心伤臆,辍朝十日,追封爱子,极尽哀荣,甚至要广选高门淑女为他操办冥婚——因为姜侧妃遇害、宋妃被废之后,他至死不曾再娶,死时府中没有妻室,只有数名早年入府的妃妾。
圣人说,这些妃妾出身低微、德行不足,不堪立为正妃,共享楚王尊荣。
冥婚没有配成。
经过诤臣劝谏,圣人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没能劝住的,是圣人的追赠。
圣人追封他为“景烈太子”。一应丧仪,又远超太子之制,几如皇帝崩逝。他下葬那日,太子亲扶棺木,百官送行,万民哀哭,京城震动。宋檀在家中愤懑怫郁不平,恨不能一日上十疏劝谏,却最终一疏未上,亦不敢告假,捏着鼻子站在离京队伍里,送行守灵,数月才回。
那时,身在康国公府后宅的三间屋舍里,听到楚王的死讯,她在想什么?
是仍在为六年前那一场不成功的送人后怕,还是仍在惊惧,那此生仅有的一面,他那似要将她剖心剜骨、审视透彻的锋利眼神?
她有想到,再过数年,宋檀会错选将领,大周惨败议和,她的女儿,会因宋檀的罪责被他们夫妻推为“和亲公主”,被迫以不满十五岁的年纪远嫁西戎,从此一生颠簸受辱,再也不能踏回故国的土地吗?
双手护住小腹,青雀倏然泪下。
第32章要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青雀的哭,落泪无声。
她倚着廊柱,双肩下垂,脸先是深深的低下去。待泪湿透了两层裙摆,洇到肌肤上,风吹得腿发凉,怕损害身体,她才忙侧开脸,望着松枝,用衣袖抿了抿仍像走珠一样垂落的泪。
云起堂满院的苍翠,不因天气变化、季节更替而改变。可时间正向前走。一个月是一眨眼,六年也是一眨眼。六年后,云起堂的松柏、冬青、竹丛仍会似今日蓬勃繁盛,青葱不减,可楚王的命、女儿的命、她的命,却不知会处何种境地,不知是否已为鬼魂。
“娘子!”匆匆赶来的李嬷嬷忍不住劝,“哀拗伤身啊!”
“我知道……”青雀一手捂住眼前,仰起头,好像这样就能把泪忍回去,“劳嬷嬷担心……让我再坐一会。”
让她再想一想。
身边不再有劝慰之声,连人的呼吸都似在放轻。闭着眼睛,耳中只余下风声,余下身后冬青的枝叶摇动声,还有枝头的鸟鸣、更高空的振翅——在这样自然的包裹里,青雀深深呼吸。
是,若一切不变,仍如上一世,楚王会在六年后去世。
可楚王的生或死,其中种种,都并非她所能参与或改变。她只是一个奴婢出身的姬妾,至今还没有名位,即便已经有了身孕,她和楚王都心知肚明,这个孩子血脉存疑。云起堂里的锦衣玉食,只是公门王府里最易得的东西。权势、地位、品级,她仍一无所有。
现在的她,和在康国公府的她,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大人物们”一只手、一句话,就不得不去死的,微不足道的,尘土。
虽然她已是在官府登记在册、拥有户帖的良人。
但那也只是楚王随手的恩赐。
现在,她只需要想女儿,想自己。
青雀再次吐气。
她已经和上一世不同,女儿也不同了。若她们能成功度过这一关,六年后,她应仍是楚王府的妃妾之一。
圣人虽然认为,楚王的侧室姬妾都身份不足,不配做他正妃,可似乎也并没有苛待她们,更对楚王的子女多有优宠。最终,择立李侧妃之子为世子,只待成人后承袭亲王之位,张孺人之子亦有封赏,破格封为郡王,养在宫中的宋妃之女,也在不满十岁之龄,提前得封了郡主。
至于没有子女的几名妃妾,不曾听得什么消息,那便至少是没有坏消息。
连太子谋反,都不曾对楚王府这两个侄子动手;圣人驾崩后,宋檀大权在握,也没有——或许是没来得及——针对楚王之子——
他可能不会针对别人——青雀霍然站了起来——却未必——一定不会——放过她!
尤其她还想求楚王强行要出阿娘和逾白,霍玥和永兴侯府,绝对、绝对会记恨在心!
“我想见殿下!”
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她抓住李嬷嬷的手:“嬷嬷、嬷嬷,我想见殿下,有事相求,请嬷嬷替我去回禀,行吗?好不好?”
“娘子稍安、娘子稍安!”
李嬷嬷从来没见过江娘子这般情状。连诊出有孕、等殿下决断的时候,江娘子都不曾在外落过一滴泪,只有殿下给她户帖那日,她哭了一场,却也没有似现在这样冷静全无,急声央求。
那双哀求、惊慌的眼睛映在李嬷嬷眼中,她也不由得有些焦急,连声说:“我这就去找殿下,娘子别急、别慌,殿下应就在府里,片刻就到,有什么大事,殿下来了,就都好了!”又命:“碧蕊芳蕊,还不快扶娘子回去歇着,在这吹病了怎么好!”
说完,她急着就走出云起堂。四十多岁的人了,急走起来,到前殿书房,竟比平常快了一倍。但这副仪容见殿下不妥。
待呼吸稍平顺些,她才走入院中,看亲卫入内通禀,又出来请她进去。
“霍娘子走了,江娘子连屋都没回,就直接坐在廊下哭起来,哭了有两刻钟,又急着要见殿下。”
简短说明情况,李嬷嬷犹豫一瞬,又多了句嘴:“还请殿下过去瞧瞧。”
殿下的面色冷了下来,不知是为“霍”字,还是为“江娘子哭了两刻钟”,抑或是为她多嘴的提议。
李嬷嬷垂首,等着殿下细问或斥责。
但楚王什么都没问,当然,也没有指责乳母多话。
他没有开口,直接走出了书房。
他走得很快。
李嬷嬷紧跟在后面追了一会,终究还是慢了下来,边喘着边想:
她还想紧追在殿下后面,还当是十几年前,殿下两三岁的时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