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安静地上床,安静地阖眼,安静地,沉入睡眠。
入睡的前一瞬,青雀放松思绪,想到的是:
楚王竟然没有走。
她还以为,想到姜侧妃,楚王或许会离开这里,独自缅怀。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他在这里,没有亲密也在这里,会让她再次感觉到,自己的确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只用来承载欲念、寄托
哀思、生育子女的工具。
她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哪怕,只有片刻是这样活着-
十七的明月依旧近乎完美的圆。永兴侯府西路,占去前后整整三进的永庆堂里,老夫人宋氏正与亲孙女霍玥过一个团圆的夜。
孙女出嫁了五年,因嫁回的是自己娘家,两府之间又近,婚后往来方便,霍玥回家小住一两日乃至几日都是常事。只有去年康国公府犯了事,仇夫人清修,霍玥掌家后,家事繁杂,才在娘家住得少了些。
这还是今年来,霍玥头一回陪着祖母住。
宋老夫人嘴上抱怨了几句,“你家大事还不算完,你该赶着回去才是,又在我这磨蹭。”实则欢欢喜喜地叫丫鬟铺床移枕,“新做的枕头,绣的这大红牡丹,我怎么用?正好便宜了你!”
丫鬟们往来服侍,还有说笑凑趣的:“这是新年里老夫人特地给三娘子做的!连花样都是老夫人挑了半日才定,说娘子最喜欢牡丹。老夫人不好意思说,我们告诉娘子!”
霍玥围着祖母撒娇,一面看着一个穿绿绸夹衣、月白裙子的丫鬟:
她梳着双丫髻,头发在灯下乌油发亮,一样的发式,发髻却明显比旁人的粗上一圈,简单戴着几朵绢花、一根银簪。大大的丹凤眼,雪白的皮肤,嘴唇红润,眉头微微皱着,五官和她姐姐有五六分相似,只还带着些许稚气。纵然穿着打扮是这屋子所有丫鬟里最简素的,简直快不像贴身服侍侯府老夫人的大丫鬟,可她就是比旁人更出挑、更惹眼。
这就是青雀的亲妹妹。
“逾白,”宋老夫人唤她,“把那梨花香球拿来,你就去吧。”
她笑道:“你姐姐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分,飞到楚王府去了。这样的喜事,我给你多多地放几日假,连你母亲也先不用上差了,你们母女回家,一起高兴高兴。”
“是,多谢老夫人恩典。”
江逾白拿来香球,干脆利落地磕了个头,起身去了。
霍玥一直看着她走出去。
“怎么,”宋老夫人擦了手,携孙女坐在床边,看丫鬟蹲身,抬脚给她脱鞋袜,笑问,“青雀去之前,又和你求了什么恩典?还是要放她妹妹?”
“还是那些话罢了。”霍玥模糊地说。
卧房里既有祖母的丫鬟,也有她的丫鬟,不便细说。
等泡了脚躺下,卧房里熄了灯,只留两个守夜的丫鬟,都是祖母的人,她才依在祖母肩头开了口:“她想让我求一求祖母,把她的母亲和妹妹都放出去。”
“这倒是小事。”宋老夫人道,“我一句话的事。她既求了,事也办得好,两个人,放了也就放了。”
孙女没应,她便笑问:“你有别的话说?”
“我在想呢……”霍玥叹气,“我总觉得,青雀怨上我了。”
“这是怎么说?”宋老夫人忙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难道是一朝飞上枝头,就忘了本了?”
“我也不知道。”霍玥叹说,“前日上午,楚王留了好些人接她走。她回去收拾东西,把我赏的所有,却一件不带。又好像故意在人前说我应了她什么,生怕我不做似的。”
“她这样,我难免疑虑。”她又叹,“何况我这两日想着,先王妃去了一整年,如今楚王好了,陛下定会给他再选新妃。”
她更凑近祖母,低声问:“四妹妹的亲事,家里是不是还没定好?”
祖孙连心。
霍玥一句话,宋老夫人瞬时就想通了这里的关窍。
楚王和太子是陛下最喜欢的两个儿子,楚王又年幼有功,还有云贵妃在,表面的荣宠似乎比太子还盛。太子到了婚龄,娶的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他亲舅舅家的表妹。陛下还想多给太后娘娘的娘家荣宠,所以,给楚王选了康国公府的女儿做王妃。
可谁叫先王妃和仇夫人糊涂了,竟真敢杀害皇孙、侧妃,还没做干净。楚王生气杀人,陛下自然要给亲儿子撑腰,却也不会真个不管太后娘娘的家人了——没见楚王才从康国公府带了人走,当天陛下就传口谕,准仇夫人可以不必再在佛堂禁足了吗?
“宋家已经没了还没婚配的女孩儿,剩下那些旁支,就算能进王府,也最多做个侧妃、孺人,”宋老夫人越想这事越有成的希望,直着腰要坐起来——霍玥连忙扶她——她笑道,“可太后娘娘的家人,又不止康国公府一家!”
她也姓宋,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永兴侯府霍家,也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家人!
“当年第一回给楚王选妃,咱们明知争不过宋家,便直接不争,先做成了我和二郎的亲事。”
怕春夜寒凉,冻着了老祖母,霍玥也坐了起来,仔细给祖母围好锦被:“可如今不同了!只要陛下还想让楚王和太后娘娘的家人照从前和睦,再给他选新妃,就绕不过咱们家里!只是即便陛下有意,楚王那个人却未必能愿意。若是青雀能从中探问、说和,这事便多了几分成的可能。我只怕她果真有怨,不想再听我的话了……”
“若真这样,还真不能现在就放了江逾白和她母亲。”宋老夫人思忖。
“但这事,对她也有好处。”她道,“楚王早晚要再娶新人,她早晚要在新妃手底下过活。与其进来一个别人,哪有咱们家出去的人对她好?我看她聪明,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还有——”
她想起来,又笑道:“还有先王妃的女儿,也要靠得住的人照顾她,陛下和康国公府才能安心呢。”
“那就只看,大伯和大伯娘愿不愿意让四妹妹嫁给楚王了。”霍玥笑道。
宋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这话你千万别提,等我试探他们。也先别和你二郎提,咱们慢慢筹谋。”
“你一个出了阁的侄女,他们再疼你,你也不是亲女儿,这虽是好事,可万一将来有一个不好,就是你得罪他们了。”她轻声一叹,“你婆母又左性,从哪听到几句风声把事搅黄了,咱们也没处说理去。”
到底是年老之人,花甲过半,已将古稀,深更半夜坐了这一小会,已觉得被角四处漏风,吹得她浑身的骨头都凉。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活几年?”人之已老,担忧的事却不见少,尤其放不下的,就是身边这个从襁褓里亲手养到大的孙女,“等我走了,这霍家,就全是你大伯、大伯娘做主,你可得好生孝敬着他们,就算不是亲爹亲娘,那也是你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