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替他擦泪水,任他脸上河川泛滥,洗出一双黑亮的眼眸,它们本应如辰时的澄空,倒映着世上初始纯好的一切。
须臾生不忍,但只有一瞬。下一刻,他便狠心启口,将最残酷的真相昭示与他。
“因为你是会稽王。”
景元三年,七岁的齐晏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因他的身份高贵,却又不是太子兄长那种高贵。又因他养在母亲身边,从小荣宠,得到的宠纵甚至盖过了当做储君严格培养的太子。
所以,只要他存在,他就是复辟封王古制的绝佳工具。
也是一把浑然天成、威胁太子的利器。
他的身边就算没有徐望烟,也会有吴望烟,赵望烟……根本防不胜防。
朝野都在传,说会稽王聪慧异常,明辨清识,仁德至孝。
他甚至不知,这话是从徐望烟嘴里传出去的,还是其他人。
再听《春秋》时,他望着眼前侃侃而谈的老学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都是些纸上春秋,梦里仁德。
景元三年的春末,丞相公孙行落狱,举家抄没。
齐晏从小的伴读公孙无殃再没有入过宫。
据说他被流放到北凉去了。
他到最后也没有去过问,不知道徐望烟到底是不是公孙行安排的人。
也不知道公孙无殃那个自小娇惯长大、秋风才起便会将自己裹成一个毛团的纨绔公子哥如何在寒苦北地过日子。
有些时日,皇后有空就将会稽王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射箭。
据说这是独一无二的荣宠,连太子的骑射她都没有这般上心过问。
皇后几乎不施脂粉,衣着简素,一把浓密如瀑的青丝用丝带系着,安静地挽弓、拉弦。
白羽在她玉葱一般的指间飞驰。
她话不多,或是安静的拉弓,指点他两句。
或是兴起骑上马,放任奔马信步,忽然张开鞍侧弓箭,或是转身、或是俯就、或是正对着,乍放一箭。
没人知道皇后骑射究竟有多好,她极少展露。
齐晏已是自小受教于国手,竟也看不出深浅。
只能见她散漫闲适,若展翅翩临庭间的惊鸿,但凡射出箭,未曾有过分毫失手。
“弓要么就不要拉。”有一次,觉察出他拉开弓弦以后的踟蹰之心,皇后对他说:“一旦拉开,就不要停。否则你想让敌手看见什么?看你有杀心,又下不去手,或是没有能力下手?”
齐晏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中一震,弓弦在脸侧飞过,箭羽轻飘飘飞出,未飞到箭靶就落到草丛里。
皇后打马上前,亲自将那支箭捡回来,送回他手里。
“再来。”
齐晏深深吸气,长长吐气,心知半分杂念也休想瞒过她的眼睛,只得将所有注意都凝聚在箭靶上。
拉满弓时,眼睛也红了。
他每日天未明就起,天色深暗才歇下,每日泡在苑里,不是在没命地奔马,就是在射箭。时常汗水湿透了周身都没有觉察。
有一日,他累到周身脱力,指尖握箭且不能,拨着箭手指颤了几次,软得拿不起,胸中忽涌起一阵悲愤之情,似潮水汹涌,他对身侧皇后说:“阿母,儿不愿意生在天家,身外事事都像露水蜉蝣,朝生暮死,都抓不住,没有趣味。”
皇后听了他的话,神情骤改,苍白着脸默然许久。
她缓缓收了手中的弓箭,反问他:“寻常人便不是如此了么?”
齐晏被这句话问住,惊了一惊。
她走到齐晏身后俯身,半蹲着,从他腰间挂的箭壶里取出一只箭,一手抬着他的臂,一手握着他的手,让他架着放到弓弦上。
“心不惊,不疑,不惑。”母后的声音不像啁莺啼鸟,是有些沉的,似淙淙鸣泉,虽然语平气静,却叫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声音做。“看着弓弦。”
他望着细细的一线,从松弛到绷紧,心情忽然平静下来。
手臂和气力,都交给了身后的母亲。
她引他臂,拉满了弓,而后像她说的那样,没有犹豫地射了出去。
由手臂到胸膛都震了一下,箭正中了靶心。
她笑着轻声说。
“你瞧,这不是还抓得住么?”
听了这话,齐晏最后一丝气力都弃他而去,这些时日的辛酸苦楚似是一瞬间都奔涌上来,他也不握弓了,转过身猛地一下扎进了母亲的怀里。
双手紧紧抱着她的脖颈,泪水都擦上她的衣襟。
皇后一动不动,任他哭泣,将一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掌心放到不住起伏的背脊上。
会稽王直到此时,方露出一个七岁的孩童的形容,哭的泣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叫“阿母”。
“阿母在呢,阿母在。”皇后拥着他,摩挲他颈项、发顶:“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们会稽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