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三足云纹香鼎淡烟冷烬,金色纱质轻绡帷帐一直垂落到地,她好像已离开建章宫,迈入另一个新奇的、曼妙深邃的世界。
纱帐里人影绰约,是母亲坐起的身影,影子勾勒瘦削的肩,乌藻般的发。没有风,但帘幕在翻动,金纱像洒满朝晖的湖面。
人声低语,呢喃若从云间来。
“再一会儿……”
是父皇的声音,低哑,懒懒的央求她。
“仿佛听见维清来了……你为人父,尚不及你女儿勤勉,像什么话。”
……齐曦窥见这一幕已是心里惊动大觉不妥,闻此言更觉会被父皇记仇,正欲悄悄离去,便又听得他嗤笑一声:“她算什么勤勉,不过是起来胡闹。”
齐曦挑了挑眉,不再挪足。本欲就站在这里,等父皇起来吓他一吓,问个明白他想自褒就算了,为何还要顺带贬她一贬?叫他知道隔墙有耳,莫要再在人后说人是非。
但只站了一会儿,她便像毛上惹起了火的小猫,腾的一下跳起来,匆忙转过身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她身后的帷幔上,皇后肩头被一只臂膀按低,长长青丝委落、弯曲,最后堆在肩畔,蜿蜒着,成为指尖挑弄揉搓的墨丝。影垂下逐渐交叠,鼻尖与他鼻峰错过,吻上去。幢影本当密密叠着,只她太纤瘦,只需轻轻绷着身体,纤纤楚腰便弯起一弧,让她的仙姿佚态一点点堕入尘泥,似一朵含着雨水俯就向人间的乌云。
鸾被向上掀了一下,一声轻吟如烟。
稍微了解一点父皇的任性纵情以后,齐曦再也不敢轻易闯母后的寝殿。
时日越长,齐曦越发现,她父皇实际上是非常任性的一个人,只是当着自己和太子兄长不得不充作端正严父的模样,就像他御宇登极习惯了作天下人的君父,但母后就像是一个缺口,能将他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的本性掀出来。
齐曦靠得近,故能见他喜,见他忧,见他怒,见他也是凡夫俗子,患得患失。
他们虽然有时也会争吵,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一个在建章宫,一个在未央宫,两地分居彼此不见。
而父皇惨就惨在,旁人这个时候起码还能借酒浇愁,但他不能喝酒,只能清醒熬日子,熬不过几天就低头了。
他实在舍不得的。
齐曦甚至有些好奇,他日刀笔吏书今朝,会如何写就这对帝王夫妇。
但等她学的史经越来越多后,偶然一日,一念贯穿脑海,令她悚然惊骇——并不会有什么特别!
她的父皇和母后是幼时奉端懿皇太后之命订的婚,此等平庸相识,实在泯然众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皇登基三年以后便成婚了,其中有点波折,但那也是朝事而非家事。
父皇既没有为她烽火戏诸侯;
她也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实在是太平常的一对天家夫妇。
唯一特殊的是父皇三个子女都是母后所出,但前朝如此这般也不见怪,有些皇帝虽内宠盈掖挺,但或是天命作弄,或是子女夭逝,或是在位太短,以至于无嗣承业,过从宗室旁支,这样的事太多了。
她都能想到史官会怎么写母亲。
倘或父皇不昏头,保持这个势头下去一定会进入宗庙,到时作为他的皇后,无非是“明贤淑静,委身紫掖,纯质昭华,辅成帝业”之类的美言。
这般再想,又有多少风雨飘摇的前朝故事隐藏在只字片语中。
多么可惜,热腾腾许多人,冷冰冰一卷《春秋》。
更可惜者,能进入如椽鸿笔的竟是凤毛麟角,一两百字已是难得,大多数人生死悲欢都是浮尘,笔尖一拭,甚么也无从探寻。
那时她八九岁,正是半大不小、倒懂不懂的年纪。
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拉住父皇,忧心忡忡地对他说:“父皇,怎么办才好?除了我恐怕不会有旁人知道,你多迷恋一个女子了。”
“……”
父皇神情怪异看着她:“皑皑,你最近到底在读什么书?”
齐曦说:“在学章句,读《春秋》。”
父皇点了点头:“叫你先生今日来找我一趟吧。”
维清长公主的成长,总是伴随着乳母、侍从、先生的汗水和泪水。
但“艰难万险”,她还是长成了,逐渐亭亭玉立,成为长安城最艳丽的那朵鲜花。
继承了母亲的明光和父亲的英气,杂错出烈阳一样耀眼夺目、开阔明朗的性子。
齐曦九岁时,某一日去给练剑的太子兄长送蜜浆,见到武场上一个有些奇怪的将军。
他魁梧得像一座山,面上有北地风沙的痕迹,刀斫斧刻的脸,两鬓微斑。
与太子的其他师傅不一样,这位将军身上浮腾着杀气,这是真正征战沙场百战而归的大将身上才有的气息,即便他悠闲抱臂,容色平静,戈锋剑芒还是从他举手投足之间洒落出来。
只是静幽幽立在那里,无端便令人不敢靠近。
连被骄纵惯了,在建章宫横行无忌的小公主见他都感到害怕。
悄悄打听,才知道这原来就是杀的胡虏不敢南下饮马的大将军李弈,也兼任太子的骑射师傅。
十五岁的太子兄长虽然已经有半棵杨树这般高,不至于落他手里像老鹰带着小鸡,但齐曦还是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她悄悄躲在一旁看,惊异地发现这大将军并不像看着这般吓人。
相反,他比自己见过的东宫武侍都要温柔。
哪里动作不到位,要么轻声提醒,要么一遍一遍再示范。
烈日底下,他也不见任何不耐之色,神色始终温和,声音平缓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