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字立刻让韩钊泄了气。他调转方向,陪着我走,顺手在地摊买了两个橘子。扒开皮,他往嘴里塞了几口,掰了两瓣送到我脸前。
“我不要。”
“吃吧吃吧。”
韩钊粗手粗脚,手里的橘子瓣硬怼在我嘴上。我让他戳得牙疼,无奈张嘴。
那橘子不成,极酸。但我俩都吃了。
韩钊家也是工厂的。父亲失足掉进釜中,人没了。爹死娘嫁人,他一个人住在厂里,也没人赶他走。他和我都是怪胎,怪胎便从小走得近。
韩钊没说什么话,尽陪我走了一路,一人吃下一个橘子。橘子吃完,他便往我背后拍了一巴掌,转身继续走他的了。
那橘子垫进肚子,突然觉得饿了,脸也终于疼起来。
我开始混日子。五十几人的一个班,我趴在四十几名变成了隐形人。
我和巨蟒继续争斗着。
从出生以来,我就征服了双手,征服了双脚,征服了眼睛,征服了嘴巴。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我的,那样的天经地义,那样的理所当然。
可它不是,它像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
大多数时候,它睡着;可有时候,却醒来。
在行路时,裤料摩擦的时候;在奔跑后,大口灌下凉水的时候;在韩钊家,听着那台大录音机放出柔音细歌的时候……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羞于向任何人问。
它醒来之后,喉咙便干渴着,像是它在驱使我茹毛饮血。我想控制它,它却一点一点控制了我。
后来,那滚烫的血越来越盛,哪怕它沉睡之时,也会有一股没来由的热流在体内乱窜。我变得暴躁,易怒,一触即伤的火。
无人的砖场变成了我喘息的领地。我把砖堆垒得高高的,四面八方,我藏在中间,好像躺在一口井里。
脱下裤子,阴茎直挺挺立起来,没有了紧绷的束缚,它自由地指着天空,仿佛也会大口呼吸。
我平躺,手脚伸成大字,不再害怕羞耻。
这一刻,我和它和平地共存。
耳边响起一声声狗叫,可砖场是没狗的。
我穿好裤子,踩着砖头爬高,往那处看去。
砖场靠河,碎砖废砖在河边扔了一地。她踉踉跄跄地在废砖堆上走着,几次差点歪倒。
河里有条小狗,起劲地扑腾,却在水中纹丝未动。她卷起裤腿,光着白生生的脚,踩进那条小河,一步一步凑过去。
河水没过膝盖,卷起的裤子成了白用功。她不在乎,伸手托着小狗肚子,把缠住脚的破编织袋解下来,又一步一步上了岸。
裤子上的泥水淅淅沥沥地流在她的小腿上,被车轮碾过的雪。脚底被河里的碎砖戳破了,她一瘸一拐。
她把脏兮兮的化肥袋堆厚,把小狗放进去,又拽来一大块石棉板斜搭在砖上,做成遮风挡雨的小窝。
她走了,一会儿却又回来,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她喂了它,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她在班里的时候,是冰凉冷漠的学习委员,会干净利落地替老师把大红叉划在我们的作业上,毫无怜悯。
我偷偷走过去,从石棉板的缝隙里看着那条狗。那狗认得好人和坏人,它往里缩去,对我呲牙咧嘴。
小黄狗,被泥水弄得黑秃秃的,狼狈不堪,想撕咬,却不知该撕咬什么。藏在砖堆里,无人问津,肆意奔跑就会跌进河,然后溺毙。
我想吐。我想把它揪出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再把它扔进河里。
我站着,胯下的蟒蛇低下了头,烧灼着血管的火焰也熄灭了。我留它在小窝里,没有再看它一眼。
我知道她叫方颜。
我当然能叫出班里每个人的名字,可那些名字都是符号,是高矮,是胖瘦,是男女,是冷热。
但她不再是符号,我知道她干了什么,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做。
砖场挺大的,我从我的砖堆探出身子,远远看她,她却不会瞧见我。她每天都来,给那小狗喂些东西。她走以后,我也会去多看那狗两眼。
狗渐渐不怕我了,它只是一边吃一边哼哼唧唧,怕我抢它的残羹剩饭。
我还是很讨厌那狗,当它拿两只小爪往我腿上搭的时候,我就用膝盖把它顶开。
它变得勇敢了。它会在她走的时候跟上去两步,送她,然后扭身往回跑几步,看我过没过来。
我来晚了。
几个职高的学生把它从石棉板下面拖出来,大笑着,用空啤酒瓶往它嘴里灌水。它嚎叫呜咽,肚子被圆滚滚地撑起来。
一个男的助跑两步,一脚踢爆了它的肚子。
我抓起砖头扑过去,跳起来砸他的脑袋。他一下子歪倒,耳朵里往外流血。
他们死命抓住我的胳膊,手上的骨节陷在我的肉里,那人爬起来,把我踹翻在地。
我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一地,但我还是抱住一条腿,不管不顾地咬上去,脑袋又挨上一脚。
我打过架,不怕痛,但很快就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