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福宁殿中,延国公赵宗楠陪同天子对弈。
近来天气热了,冰井务每日都会往福宁殿中送最多的冰,乳酪院也呈上了冰酪供皇帝解暑。这冰酪皇帝吃腻了,自己没动几勺,只叫坐在对面的侄儿多用些。
皇帝执白,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口中闲聊似的:“近日看了两浙路上的劄子,苏杭两州的官长皆对我派去的那位提举校勘赞不绝口。”
赵宗楠不置可否,放下专门吃冰的小银勺,在其后落下黑子。
皇帝又道:“尤其是在苏州,听闻他以新闻为媒,择仁商纳籴以治水,助其扬名,这可真是个额外讨巧的主意。”
“吕相公前几日同朕议事时说,此法贩卖声名,有损朝廷脸面,晏相公当着朕的面反驳,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如今天下税帛汇聚西北,地方上开源节流,所纳籴钱既然能用之于民,便无可厚非——”
皇帝呵呵笑:“晏先生从来是允执其中的君子,很少同人当面争辩,这次竟然破例了。”
赵宗楠神色仍旧平淡,垂眼看着棋盘形势,好像对皇帝方才的话并不怎么挂心:“晏先生也是为叔叔着想。”
皇帝:“怎么说?”
赵宗楠抬头:“倘若苏州治水无钱粮,保不齐又要上劄子来找天子哭穷。叔叔仁厚,岂不是又要自掏腰包给他们垫钱?若叫我看,这些年江南民生安稳,苏杭商贾南北沟通,借着运河挣得不少,清淤修堤与他们的生意休戚相关,就该他们多出一份心意。”
这话其实并没有说到点子上,但天然纯善,反倒叫皇帝听了喜欢。
皇帝哈哈大笑:“说得也有些道理。”
“照这么说,那罗郎便是在帮我省钱了。”皇帝手肘倚靠在椅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但这份变通灵动,却是许多文采斐然的状元榜眼都难出其右。若他当年童子试中榜,再历练十几年,位入馆阁也说不定。”
赵宗楠听出他话中之意,不动声色,只回应道:“人无完人,各安其命。”
“你不是同他交好,我如今有心提拔,怎么长佑反倒不为他高兴?”
赵宗楠道:“罗提举纳捐出身,连升两级又得了实差,已是官家额外施恩,若再要擢升,恐伤国朝吏制,更有攀附宗亲,结党媚上之嫌。”
皇帝又是大笑:“御史台的劄子还没上呢,你便能想到此处。进退有度,懂得避嫌,很好。”
“官升不得,赏却是要赏。”皇帝道,“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有些交情,一会儿便给他挑几件礼物,今日便差遣内臣送下去吧。”
说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又想起件事来:“康儿也说想见兄长,待下完这盘棋,你也去瞧瞧他。”
赵宗楠应下。
皇帝膝下曾有二子,但皆已早亡,如今东宫之剩下一名皇子,其名赵曦,字宗和,乃是宫中才人所出,如今已两岁有余。
皇后感念后宫得子不易,亲自为其取小名为康儿,宫里人便都开始这么叫他。
皇后对皇嗣挺上心,皇帝却并没有太多重视的意思,赵宗和虽是他现下唯一的儿子,他却对其并不大关切,恩宠远不比那位宠妃所出的、早已夭亡的老二。
赵宗楠倒是同这小皇子更亲近些。
赵宗楠这次入宫,给赵宗和带了件好玩的物事,叫做“绘本”。薄薄一本皮纸册子,入眼全是笔法稚拙的画作,翻到封底,即可见“罗氏书坊”四个字刻印其上。
罗家主君罗邦贤自从帮广济医馆画过宣传画之后,便兴致大起,苦练小人儿工笔画。
罗月止看自家爹爹如此痴迷于此道,便提议将书坊中的童书升级,取名为“绘本”,专为尚未开蒙的幼儿设计。
绘本内容选取《孟子》《列子》等经典中的寓言故事,大减文字,编连成画。印制方面,将多色套印之法运用到极致,书中每幅画竟都包含青、赤、黄、白、黑五色,色彩鲜艳,惟妙惟肖。
就算幼童不认得上面的字,但观看画作,稍加讲解亦能大概看懂。
此书作为孩童们的睡前读物,将圣贤道理耳濡目染,再合适不过。
当然,绘本所用的皮质柔韧厚实,用色丰富,印制质量超群,价格也很美丽,目前主要面对中高端市场,大多在士人家庭之间流通。
赵宗楠将这两岁大的表弟抱在腿上,为他讲了半本的《愚公移山》。
赵宗和听得入迷,抬头问赵宗楠:“这书是谁画的,真好看。”
赵宗楠回答他:“是宫外的罗员外画的。”
赵宗和又问:“他画给家里娃娃看的吗?”
“应当也有这样的意思吧。”赵宗楠嘴角翘起来,“他家娃娃就喜欢琢磨新鲜物什,可不好糊弄,旁人就得绞尽脑汁,想方法来哄。”
赵宗和不太认同:“大娘娘说了,小孩子不能任性。”
赵宗楠又笑了:“康儿误会了,他是个好孩子呢。罗家娃娃不仅自己读书,还想叫更多的娃娃能看到,便叫人印了许许多多本,一传十,十传百,如今方才送到了康儿的手上。”
赵宗和这才满意了,认同那“罗家娃娃”也是个好孩子。
赵宗和低头拉起一页纸,喃喃道:“康儿也是好孩子……爹爹也会给我画么?”
赵宗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拍拍小孩软绵绵的后背:“你爹爹要守着全天下的人,自然没有太多时间来陪你。”
这话赵宗和听得多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晃悠着腿:“知道爹爹忙,我已经十多天没见到他啦。”
赵宗楠便不回答了,只问他接下来的故事还需不需要人讲。
“康儿困了,留着下次讲。”赵宗和靠在他手臂上,“长佑哥哥下次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