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宗楠的“逼迫”下,罗月止要以坦诚赔罪,将个把月以来发生的事一件件讲给他听。
两人一开始还端庄地跪坐着,可罗月止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越讲越懒散,最后索性盘着腿、撑着胳膊,歪歪扭扭坐在矮桌旁边。
赵宗楠看他如此,竟也陪他一起丢掉礼法,随性而坐,颇有些箕踞自适的意思。
这样的情形若是叫赵宗楠府上的学官看到了,定会大为惊讶,以为素来端静自持的赵宗楠被什么鬼怪附身了也说不定。
赵宗楠:“原来那所谓的‘连环画’竟是罗家叔父所作。我曾在宜春苑听你讲起过罗叔父画技超群,却从未有幸瞻仰,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罗月止道:“寻常人家而已,当不起官人这一声‘叔父’。”
谁敢轻易当他叔父?赵宗楠的正经叔父,现在这点儿估计正披着龙袍,在皇宫之中熬夜批阅奏折、处理军国大事呢。
赵宗楠反问:“不然要怎样叫?”
罗月止道:“之前倪四叫我爹爹‘罗员外’来着,我听着正合适,官人便也以此相称吧。”
赵宗楠依旧是笑着的,但语气听起来略有不满:“这样显示不出我与月止的情谊。”
罗月止想把话题扯开:“官人其他时候,都如何称呼好友的亲族长辈?”
赵宗楠笑容渐渐落下去了些,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沉默一会儿才开口:“之前就跟月止说过了,我没有多少朋友的。月止认为我在信口胡言吗?”
罗月止身体忍不住前倾了一些:“我并无此意。你……”
他退让了,软绵绵地坐回竹毯上,轻轻叹了口气:“算啦,官人想怎样叫便怎样叫吧。”
赵宗楠似乎被这句话所触动,眼神有些细微的变化。
灯火影影绰绰,在他一双漂亮的瞳仁中映照出某种晦暗的认真。但这认真不过眨眼间便被主人收敛起来,他眉眼一弯,又是温纯和善的模样:“月止可知,你其实颇不擅长隐藏思绪。”
“有么?”罗月止并无所觉,摸了摸脸,半开玩笑地开口道,“我还以为自己颇具城府呢。”
“树有百枝,人有千面。月止有时聪慧狡黠,叫人捉摸不透,有时却傻乎乎的,好哄得厉害。”赵宗楠莞尔,“不瞒月止说,你这样的性情,叫我很是放心不下。”
罗月止听出来了,眯着眼睛看他:“官人又在揶揄我呢。”
“我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帮到你。”赵宗楠突然道。
“月止的确优势显著,但劣势也同样鲜明。你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可以巧计频出,游刃有余,但你自己心里同样有数……你在京根基薄弱,识人不足,人微言轻,待日后生意做大了,少不得面对各种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仅凭自己,总会遇到过不去的瓶颈。如若不然,张贴连环画这一件小事,为何你都不敢亲自去问开封府,而是借文家之口疏通关系?”
罗月止眨眨眼,面不改色回答:“文家人闻名京城,自然该借势而为。”
赵宗楠温和反驳:“倘若其他客人遇到了如此境遇呢?月止能保证日后你的每一位客人都有文家的人脉权势?”
罗月止不说话了。
“月止是生意人,自然懂得‘顺风乎而闻者彰,借舟楫而绝江河’的道理,这并不是令人不齿的行为。荀子尚且主张借于外物,你自然也能接受旁人的帮助。”
赵宗楠语气轻柔,可谓字字恳切:“而我就是能帮助到你的人。”
“官人又在说这件事了。”罗月止不看他,“怀璧有罪,象齿焚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能力有限,配不上您的帮助,虽一时能得到恩惠,但享受恩惠就要承担风险。我恐怕无福消受。”
赵宗楠笑起来:“你还未曾听我要如何帮忙,怎得就说必有灾殃。”他继续道:“我不求别的。我只想同你做一单生意。”
“……生意?”
“正是生意。”赵宗楠草蛇灰线,终于开始表露出原本的目的。
“我观月止同柳井巷茶坊的合作,着实颇有感触。你不要求他们立刻支付报酬,而是定期收取营收分红,你作为柳井巷茶坊的半个东家与其休戚与共,这个叫做什么来着……”
罗月止答:“入股。”
赵宗楠点头:“对,正是入股。”
罗月止怔怔看着他,没想到这人学习效仿能力如此之强。他之前只不过是随口给赵宗楠解释了一句,这人却牢牢记在心上,举一反三,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官人是说,你想要入股罗氏广告务?”
赵宗楠温和微笑:“既然月止不愿意同我谈交情,那便不谈交情。当初金明池初见之时,我便觉得月止并非池中之物,日后在京中定能有所作为。果不其然,你这半年以来频施巧技,以广告之名帮助各行业的商贾逢凶化吉,实乃当世奇才。你这门生意新奇出众,我尤为看好,想跟在月止背后分一杯羹。”
“我既暗中做质库生意,借人钱财、索取利息正乃本职。今天和月止做生意也是一样的,只是抵押的并不是田产房契,要还的也不是利息。我要用手中的钱和人脉,购买月止手中的‘股’。日后,便要月止拿部分营收来还。”
罗月止人都听傻了,两眼发花,脑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这不就是风、险、投、资!
虽然和现代经济学中的风险投资还有很多不同,但意思是很相近的……这人真的没问题吗?
他就一个人瞎琢磨,都开始琢磨出风险投资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