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多病。
自入冬到正月,皇城中好像许多人身体都出了问题。
年前十二月份,吕相公突发风眩,重病不能上朝,到年后尚不得好转。皇帝叫文医官尽力医治,甚至剪下自己的胡须赠往宰执府邸,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这位权倾天下的相公如今已经年逾花甲,日渐衰颓乃是常理。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风眩病的病因乃是上了年纪气血亏损,就算痊愈,体力精神也会大不如前。国政大事,他怕是再难把持了。
皇帝转拜他为司空,让他在家里安心养病。于是,他原先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这话没有人说出口,但朝廷上下都清楚,是时候在两府之中,另外选择一个“正宰相”了。
欧阳永叔等人苦于吕相打压良久,如今找到机会,各自上书建议人选。
几日商议下来,晏相公众望所归,从参知政事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接替吕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省一把手。
但与晏相公交好的新党人,无论是亲女婿富弼还是一手扶持起来的欧阳修,谁都没有为他大肆庆祝。
说起理由也很简单,只因天子家的丧事仍未过。
如今宫中唯一的小皇子赵宗和去世了。
三岁不到的小孩,没能顺顺利利地熬过冬天,于一个无雪的清晨离开了人世。
这已经是宫中近年来第三个早亡的皇子了。
赵宗和自出生时便身体羸弱,连倪四都觉得他恐怕是要步两个兄长的后尘,估摸着活不过五岁。他之前委婉地提醒过赵宗楠,莫要太过亲近,难免日后伤心。只是当时赵宗楠并不纳言,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了。
文医官救不回皇子,跪地请罪的时候,赵宗和的生母扑到他床前,攥着小孩尚有余温的手臂,几乎哭瞎了眼睛。
而皇帝站在门口,并没有往内室里走。他看着又一个孩子离开自己,怔怔地,好像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他已经失去很多个孩子了。
有生下来还没亲手抱过就夭折的,有万般疼宠、小心呵护却也没活过四岁的。
皇帝之前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对子嗣疼宠太过,才折损了他们的福气,让他们早早离开人世,不得善终,甚至比不得寻常百姓家的幼童健康茁壮。
他如今都感到害怕了,不敢再将太多宠爱投射到他们身上,尤其对赵宗和有意疏远了些。心里盘算着,若养得糙一些,是不是反倒更容易叫他健健康康长大?
直到东宫之中,他的幼子也离开了。这份期待只剩下荒唐。
倘若早知道这是无用功,是不是该对这孩子更好一些?起码叫他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多见见父亲,多享受一点疼爱?
皇帝面色发白。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将好好的父亲做成了他这样?
“官家……”皇后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内侍:“叫长佑进宫一趟吧。他之前素来与康儿关系好,应当来送这一程,省得康儿惦记,路上走得难过。”
皇子宫中的女使内侍听他这样说,皆潸然泪下。
延国公赵宗楠很快赶到东宫,宫娥们将那没讲完的绘本交还给了他。小皇子遵从约定,不叫别人给他讲书,便一直将绘本藏在枕头底下,天真烂漫的,还以为旁人都没有发现。
如今他读不上了,这书该如何处置,还得叫公爷来决定。
延国公低头翻书,并没有掉眼泪,只是默默陪伴着痛失幼子的皇帝。直到过了晌午之后,他叫退了仆从,到云归亭单独坐了一会儿。
皇子早亡,皇帝辍朝三日,延国公便在宫中陪了三日。
离宫之后,赵宗楠同罗月止说起这件事,面上没有什么显白的悲恸,语气仍旧轻柔,只是没在笑:“帝王家福薄。”
罗月止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又送上专门从书坊拿来的一只包裹。
小皇子生前尚未封爵,死后追封为王,以皇子规格下葬。其随葬明器中有份特殊的物件,乃是一沓印书的雕版,规规整整摞在陶瓷玉器之间,上头画着惟妙惟肖的小人,是他生前最喜欢看的《愚公移山》。
葬礼过后没多久便彻底入了春。
太阳暖和起来,积雪化尽,颓败的荒草中长出新芽。人们这才从漫长冬日中清醒过来,各自打起精神。
初春某日,界身巷书房中,罗月止在写策划书,赵宗楠在读书,两人安安静静各自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