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的行程不好耽误,很快就离开了寿州。他的晕船症状好了不少,但看起来仍旧不大精神,望向江面的视线,连阿虎这样性情粗放的人都觉得颇为凝重。
京城之中不是没有穷苦人家。
罗月止站在木制的舱门边独自想着。
卢定风来广告坊做事之前,家里亦是快揭不开锅,广告坊面试的当日他便注意到,这秀才的衣袖上还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呢。
可京中百姓的穷苦并非常态。
在汴京城中,人只要腿脚能动就能混口饭吃、住上朝廷店宅务便宜租赁的“廉租房”,赵宗楠这样的贵胄人家经常施粮施粥,大相国寺如今也开始办起安养院……
莫说进了京城,只要是靠近京城,就几乎没有人饥冻而死的说法。
可地方上却全然不同。
罗月止静静望着窗外面前辽阔无际的江水。
这并不是个仅靠自己“努力”便能过上好日子的时代。
京城之外,走出了天子荫蔽,那难以言喻的枷锁便终于现出了本相,宛如万钧高山压在人胸口。
身处其中的人从来这样长大,故而熟视无睹,唯独外人仓促之间瞟过一眼,反倒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
山顶的人醉时欢歌纵酒,醒时为自己的仕途筹谋算计,提心吊胆;山下的人佝偻着身子自顾自地活,反倒从满目荒芜中半梦半醒,体味出怡然自乐的安详来。
问不得,救不得,似乎只有维持现状才是好的。
摧折人性命的歹徒已然不在了,即便是赤贫亦值得庆祝。
这样的生民。
阿虎主动问他:“少东家可是又晕船了,要含姜丸不要?”
“不是晕船。”罗月止注视着窗外隐隐而现的高山,“只是觉得大梦一场,如今终于醒了。”
阿虎难得看懂了他的心思,靠在门柱旁问道:“少东家,你可知我和书坊里其他几位老伙计,都是逃难来到京城的?”
罗月止收回视线:“听父亲提起过。”
阿虎嘿嘿一笑,好似是想让他转移转移注意,便将从前的事当成个故事说给他听:“那几年乡里闹蝗灾,人手掌大的蟊贼,不仅吃庄稼,恨不得连人的头发都嚼进肚子里。县里的田地半分收成也没剩下。
官府只是叫乡里人杀虫,却又不给粮食,乡亲们饿极了便吃蝗虫,可蝗虫吃不得,吃多了要中毒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听说那时候,也是官家发了怒,才将十里八乡的官人都换了个遍。新换来的县官挺好,叫百姓可以挖蝗卵换粮食,一升蝗子换五斗菽。蝗子比蝗虫好抓,掘一捧蝗子,日后便少了千只虫。
可就在大家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的时候,又坏事了。”
阿虎一摊双手。
“听说官老爷们争功,眼见我们这儿蝗灾治得好,便说县令是‘以邻为壑’,将咱这儿的蝗虫都赶去别人地界,虚报政绩,这才叫县里蝗灾消停的。
挺好的个官,没出几个月便又调走了。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村里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也是这时候才逃难到了东京。”
罗月止听得浑身都在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东家积德,不嫌弃我们粗笨,让我们都留在书坊里头干力气活,还教我们识几个字,这是菩萨举止,我阿虎这辈子都要报答的。”阿虎呲着牙笑,看着傻了吧唧的。
他往常都是心智最简单,举止最憨厚的一个,可此时看着身边的少东家,表情很好笑,眼神却很宁静,就如同看着自家年纪尚少、懵懵懂懂的兄弟。
“东家好人有好报,少东家多喜多福,生下来就是个尊贵的人儿,没受过这些苦,心又善,见了穷命的人觉得难过,帮又帮不上,就更难过,阿虎我能看的明白。”
“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说白了都是命里的劫。”
阿虎说着在罗月止听来极丧气的话,语气却像是理所应当,坦然过头了,几乎显现出一种罗月止暂且无法理解的智慧来。
“有些人能逃得开,有些人逃不开,这是老天爷给定下的命数,怕是官家都改不动。”
“与其犯愁,不如想想明天该吃点啥,数数缸里还有几颗米,数着数着,就觉得日子还能往下过。扛得住就抗,扛不住就算了,黄土一埋,盼着下辈子投个好胎。从来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