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那法师第一次伪造度牒,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破落户,流浪至大相国寺请求施舍,穿戴都如同叫花子一般,但一开口却是口齿清晰,知书达理。
维那法师瞧着稀奇,便多与他聊了一段时日。
那破落户自称原是兖州的衙役,因不满县官家眷欺压百姓,热血上头一刀杀了那县令的小叔子,后来辗转反侧才流落至此。
他之前做衙役的身份登记在册,便找不到逃脱的法子,只能蓬头垢面扮作难民一路南下,到现在身无分文,只能乞讨为生。
他突然拉住维那法师,不知从哪儿听来个法子,听说能以度牒出家脱罪。
他多日与维那法师谈心,深知他也是个可怜身世,与自己同病相怜,又道他慈悲心软,渡己渡人,求他救命,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多日,将头都磕破了。
据说,这就是维那法师假造的第一张度牒。
他以为此事天地不知就这样蒙混过去,但不出十天半个月功夫,便陆续有人带着满满一兜子黄金上门求他作伪。
那些人都说与那落魄义士同病相怜,在地方上反抗贪官恶吏落了罪,只求有个新身份能够重新做人,金盆洗手,皈依佛门,愿找个偏僻寺院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维那法师拒绝了几次,推脱不下,便又破了戒,不敢都将他们记在大相国寺名下,便以特殊红墨为记,以黄金贿赂京中诸寺法师,求他们帮忙蒙混过关。
那时候任谁也没有假造度牒的意识,官府审核宽松,僧人们又不主动声张,十余张假度牒,连同假僧人一起,如同泥牛入海,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唯有手上的黄金沉甸甸的,比人生虚名来的更加扎实。
维那法师从小日子过得清贫,少年剃度出家也是走投无路讨口饭吃。他第二次松口答应绘制假度牒,到底是因为怜悯之情,还是没能守住佛心,徒生心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不仅以红墨为记网罗了诸多别寺帮手,还假借法事之名上下打点,从官吏手中借出了原版雕版偷偷找人刻印。
而那些收了贿赂的官吏们,听闻此桩“好生意”,不仅答应出借雕版,还开始主动给维那法师介绍需要假度牒的“客户”,要求他保证这些人能在京中各寺登记造册。
之后……
之后事情便失去了控制。
就算他想停,那已经入伙的别寺法师、抓到好财路的上下官吏,也会逼迫着叫他继续往前。
倘若事情败露,就是大家一起死。
而王二撞破了他们的交易,已经是三四年之后的事情。
他认识的字不多,却愣是偷来书信搞清楚原委,以此要挟这光头的族叔给自己做靠山,还要求入伙分钱。
王二在江湖市井上混惯了,认识的三教九流更多,摇身一变成了与外寺联系的急先锋。他胆子大、人又贪,便以飞快的速度大肆敛财,场面已不是维那法师能控制住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维那法师害怕了。
他拒绝再亲手绘制花押,改换印泥和印章,从此之后销毁手里所有菩萨红,双手合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王二送来的钱,也深深藏进地窖之中不敢擅动。
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却还是漏了半盏残余颜料。
“假度牒都是他们做的,我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替他们牵桥搭线!”王二被人按在刑凳之上,仍在高声求饶,“我都招了……都招了……和那秃驴狼狈为奸的昏官,我都招……只求留我一命,别打了!”
与这鬼哭狼嚎的刑馆不同,维那法师的监房一片寂静,只有法师手中念珠攒动,发出很轻的摩擦声响。
郑迟风负手立于监牢之外:“法师那好族侄将话都招尽了,要将你置于死地呢。”
维那法师阖目入定,不说话。
郑迟风又笑了一下:“不知法师有没有疑惑过,开封府素来不管僧侣事,怎么突然满街查起了假度牒呢?当然……那篇文章却是推波助澜了一把,可再之前呢?”
维那法师嘴唇翕动,似是默念起了经文。
郑迟风看他如此做派,笑容冷了下来:“你谨慎行事这么多年,做过的假度牒何止百数。就算那些假僧中有不安分的人,因顾忌着假身份也会谨慎行事,不敢肆意非为,你可是这么想的?”
“但你又可知,自十年前西夏拥立新主,频频扰边,夏军最爱做的事就是网罗谍探,假造身份。你的假度牒,已经流到西北边关去了。”
“那些拿着沉甸甸黄金来求作伪的人,若有如此巨款傍身,怎会尽是流落江湖的可怜之人?法师多年以来闭目塞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们拿到了假度牒,会做什么事呢?”郑迟风声音如刀子一样,“你可知要这么算起来,西北泾原路十万将士埋骨,其中便得有百颗人头算在你头上!”
维那法师指腹下的佛珠终于停了。
半晌之后,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才传出监牢:“请问这位官人,按照本朝刑统,寺人犯法,方丈是不是也要同罪?灵空方丈年迈体衰,已受不得苦难,便将过错算在我一个人身上,莫要牵扯他人了。”
郑迟风不答,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法师到最后也胆小至此。你今生苟且,一错再错,如今事态败露,承不起愧疚便想求个痛快。可知道佛家修的是来世因果,这罪谁也替不得。请法师好自为之吧。”
听闻此言,维那法师久久没有回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疲惫的叹息之后,这位老僧终于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