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慌忙婉拒,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佩送给钱家娘子,愿认她做自家妹子,以后就以亲兄妹的礼节相待。
钱员外本欲与他拉近关系,姻亲不成,认个兄妹也是一样的,叹了口气,并未再逼迫。
只是在罗月止临走前,老钱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侄儿今年也二十有二了,知道你工作繁忙,也该先成家再立业,你家那措大老爹当真靠不住,都不知道帮你筹划筹划么?”
罗月止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道还未到时候。
时维四月。
《进士学报》经过多次修改后通过了国子监的审核,转印千余份,各自交到了新科进士们的手中。
第一批授官的进士即将出京了。
王介甫排名极高,自然身处其列,授将作监丞,淮南节度判官,赴任扬州。
他离京的那天,罗月止有幸与诸学子一同于城西相送。
曾子固等人本说离京前再与罗月止喝一顿酒,结果谁都没寻出空闲来,只能在官道旁提着酒壶,一人干了一大杯。落索了些,但都饮得真诚。
王介甫拜别诸友,临行前同罗月止说了几句话。
“我原本以为商人攫利轻义,与君相识后乃知此前偏颇,如今商道鼎盛,是为国家财收基本,郎君称以商助国,所言甚善。《壬午进士学报》与《杂文时报》更为奇作,我此行南下,定会睹书而思郎君高义。”
罗月止每每听他这样说,都自惭形秽,以酒代言,沉默着又敬了他一杯。
他知道王介甫此去,便是一生宦海浮沉,如今这个穿戴朴素,眼神静冷,不怎么爱讲话的年轻人,未来将入主两府,位极人臣,成长为身着紫袍,名垂青史的政治改革家。
而这传奇的开端竟如此悄然无息。
不过是几个年轻人,几丛春草,几杯城墙边的酒。
罗月止在旁观这一切的时候,不由自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恍惚。
他前生闲来无事看过几本穿越小说,主角洞悉后世的超然通常会被定义为某种金手指,随着故事的展开大杀四方——这没错,罗月止自己也凭借未来记忆做了不少事。
但归根结底,那种并不彻底属于这个时代的剥离感,在某些时候其实格外难熬。
罗月止凝视着王介甫的马车随着官道远去,逐渐成为天幕之下的一颗细小的墨点,晕进地平线消失不见,仿佛感到这个时代无声息的风穿透自己的身体,将思绪吹得支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王仲辅扯扯他,问他怎么了。
罗月止便笑起来:“多情自古伤离别,我与介甫不过几面之缘,他离京赴任的时候心里都这样难受,等到你走的那天,我非得抱着你大腿嚎啕痛哭不可。”
王仲辅拧他脸蛋子,没接话。
罗月止心情不好,回城后罕见地推掉了工作,独自一个人回了界身巷。
赵宗楠正站在书房中写字,难得看他这个时辰出现,将笔安放在玉雕笔搁上,抬头笑问他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罗月止没说话,一头扎进他怀里。
赵宗楠搂住他:“你这有钱赚就生龙活虎的主,还有心情欠佳的时候呢?”
罗月止许久后才出声:“你能看见我吗?”
赵宗楠摸到他腰侧,手臂用力,将他整个人托到桌子上坐着,笑道:“不仅能看到,还能碰到呢。”
罗月止唉声叹气,觉得赶来找他也是白来,知己难求,人生真特么孤独。
赵宗楠观察他一会儿,偷偷去挠这伤春悲秋的小郎君的痒痒肉。伤春悲秋的小郎君破防了,拦着他手,笑得很生气:“官人该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说我总不正经,你就正经了?”
“我儿时住在禁省之中,不谙世事,时常被东宫责骂,就喜欢到处找地方去藏。那时候身材瘦小,最喜欢躲去云归亭旁的山石底下,仿佛整个人世间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罗月止安静下来。
赵宗楠声音很平静,他其实很少说起儿时在宫中生活的往事。
“安静太久了,又没人来找,天黑下来便胡思乱想,是不是根本没人发现我不在了?从山石下面出去,这世间再没人能看得见,也没人记得,飘飘乎乎的,成了一只在那偌大宫城中游荡的小鬼孤魂。”
“后来呢?”
“甚么后来。”赵宗楠微微低着头,指腹轻轻摩挲他毛茸茸的眉尾。
“日子照常要过。宫闱之中不许人愁眉苦脸,怕大娘娘看了不喜欢。若日子熬不下去了,就想办法逗自己开心,逗着逗着,就顺顺当当长大了。”
罗月止沉默了,也伸手去够他痒痒肉。
赵宗楠不怕痒,笑眯眯任他折腾:“月止能看见我吗?”
罗月止就不闹了,回抱住他:“不仅能看到,还能碰到呢。”
赵宗楠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以后若不高兴了,就把我这儿当成云归亭旁的山石缝,来同我一起躲着,若是两个人,总归能看见对方的。”
罗月止闷闷“嗯”了一声,心腹之间热热的,心道有这话不早说。
比挠痒痒肉管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