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刻有十六字警语的大石碑则竖于入谷之前,理论上也不太可能绕过兰坛抵达;莫说梁盛时,连龙跨海、鹤着衣都是到得今日,方知有近路可抄,想不透田寇恩是怎么知道的。
擅闯镜庐非同小可,解释起来怕没有一疋布那么长,鹤着衣不禁放慢脚步,似在思索后续的处置应对,就连梁盛时要加紧追上,也被道人挽住。
龙跨海却不曾慢下,反而加冲刺,同时提声大喝:“捉拿刀脉叛徒田寇恩至此,镜庐诸人来帮手!”声如攻城木撞上铜钟,远远送出,惊飞满林禽鸟,扑簌簌的拍翼惊蹄不绝于耳!
——好明快的决断!
梁盛时心中赞叹,鹤着衣也猛然醒神,似意会到田寇恩何以至此,瞥了伏玉一眼,一改先前的犹豫,拉着他大步流星,提追赶田寇恩。
一路上不断有镜庐弟子倒地惨亡,白衣青年一翻墙入内,随即两枚头颅冲天飞起,应是观内的巡夜弟子;尖叫声此起彼落,一路迤逦蜿蜒,度极快,显然田寇恩并不是盲目地夺路逃窜,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地甚至是目标。
梁盛时已做好“癫狗大逃出真鹄山”的准备——这甚至不是他的备用计划,就是p1ana,打一开始他便如此盼望。
一旦癫狗大逃出真鹄山,必对梁盛时展开可怕的报复,他已将野际园诸人疏散安置好,并通过空石的人脉找了批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埋伏在野际园里等癫狗大上门。
他命众人在刀上涂抹各色颜料,定下价格:目标身上一道刀伤五百两,战死每人抚恤千两,以各人指定的方式交付指定对象;拿下目标独得万两,拿下目标且战死者多五千。
他看见一干亡命之徒的眼里闪烁着饿鬼般的赤红饥火。
这些人不太可能成功,存在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消耗,让癫狗大在对上他之前磨掉血条,就算没受什么伤,刀剑刃口都顶不住这般砍杀。
至于在人工湖的曲廊埋下炸药、引他到湖上决战等,梁盛时也已准备妥当。
这是最适合施展空石传授的“江湖人刀法”的舞台,抛售一间长翠津的别墅当活动经费,野际园的少主人觉得非常划算。
没想到癫狗大居然是往山里逃。
他仅从牛瓶冰的拦查,便猜到通往山下的所有出口都伏有重兵,足以拖住他直到龙跨海之流的高手追至,于是果决地选择了没人想到的百花镜庐,反向深入谷峪绝地。
龙跨海并未随之飞跃墙头,双掌轰开大门,提气喝道:“我乃龙跨海!代宗主何在?”连喊几声,一抹窈窕修长的淡紫衣影提剑掠出,俏脸森寒,正是苏静珂。
龙跨海示意她不必行礼,急道:“那丫头人呢?”忽听后进惊叫连连,月光下一名白衣人臂间挟了名少女,点足飞上佛堂后的五层檐阁,敏捷的身手恍若妖狐所化,绕着飞檐转得几匝,从雕栏外钻入阁楼顶,再不复见。
“莫非那便是——”龙跨海眯起星眸,脸色极不好看。
“我没看清。”苏静珂轻摇螓,回顾左右道:“你马师叔与何师妹呢?找去!”见一名体态丰腴的娇小女郎跌跌撞撞、花容惨淡地奔出内院,一见师姊几欲软倒,顾不得龙跨海就在旁边,颤声道:“师……师姊,那厮……那厮抓走了蓁蓁!我、我拦不住他……呜……”垂下泪来,正是马凝光。
梁盛时晴天霹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蓁蓁……蓁蓁在这儿?她……为何会在这里?
——但仔细一想,再也合理不过。
少女搬出蕙风居,却未出售房产,以长翠津别墅抢手程度,白芷只花不到十天便找好卖家交割金银,何蓁蓁真要卖,早就卖掉了,何以不卖?
只因姑娘并未离得太远,只是上山而已,颜婆和其他仆役趁机放了个长假回乡下探望家人,一年半载也就回来了,自然毋须变卖。
无论是为了避祸、散心,抑或躲避日日上门的恶心渣男,蓁蓁离开蕙风居前往镜庐,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岂料灾祸却从天而降。
(这绝对是癫狗大的报复!)
不惜深陷绝地,癫狗大也要让梁盛时再体会一次,在意的女人死在面前、乃至怀里的锥心之痛——
回过神时,梁盛时现是鹤着衣拉住自己,微佝的高大道人冲他摇头,中正绵和的内息自腕脉沁入身躯,周身暖洋洋地如浸温泉,让男童得以稳定心神,恢复镇定。
被龙跨海惊动的兰坛好手们,这时也赶回本观,被苏静珂布置在五层画阁的周围,牢牢看住四角,就算是田寇恩,也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梁盛时自来东洲,未看过如此高耸的阁楼,几乎可说是塔了,通体以红黑二色为基底,雕梁画栋不在话下,是少数可与野际园相比的山上建筑,风格非常的不观海天门。
要不是檐出如飞凤、足足五层楼挑高的规模很有些气派,瞧着颇有藏娇金屋的华丽旖旎之感,就不像是道门该有的样子。
就着镜庐弟子擎起的炬焰,阁前的匾额提有“无溯洄”三个泥金大字,笔划甚是圆润,比梁盛时印象中的颜体更加妩媚饱满,似乎在山上的很多地方都看过近似的字迹,但他从未在旁人的口中听过“无溯洄阁”之名,与出现频率最高的镜庐恰成反比。
朱阁孤零零地矗立在独院中,背倚绝崖,出入门户仅只一处,不仅阁门串着厚重的玄铁闩锁,连窗户都是扣上的,无怪乎田寇恩是挟人由外部攀爬,取道四面挑空的阁楼顶层,非如此不能进入阁内。
如此一来,就更奇怪了。
挟持蓁蓁不难理解,毕竟针对的是梁盛时,但这座对外人三缄其口、多所隐讳的无溯洄阁,可说是绝地中的绝地,莫非癫狗大是铁了心一死,只求在死前虐杀何蓁蓁、梁盛时过把干瘾,其他都不管不顾了?
散于四角的都是与苏静珂同辈、甚至是羊仙琐那一辈的镜庐高手,梁盛时看到几个大妈婶婆级的半老妇人,对龙跨海非常冷淡,只朝苏静珂一颔,各擎兵刃就位,仿佛对眼前的状况演练过许多遍,毫不意外。
梁盛时会过意来:“‘无溯洄阁’里囚禁着某人,这阵仗原是用来防范他越狱的,谁知闯进了癫狗。”然而阁中悄静静的并无声息,不知是囚者不省人事,或与癫狗大达成什么协议,是以未爆冲突。
“那位……便在阁子里么?”问的是鹤着衣。看来他也是头一回来无溯洄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苏静珂表情复杂,似不想回答,瞧向龙跨海,明显在讨个说法。
若鹤着衣稍笨一点,她的反应就不是大问题,不幸的是老鹤聪明得要死。
连梁盛时都能轻易联想到:无论阁内原本囚禁的是谁,此人必已不在,而这个情形身为代掌教的龙跨海非常清楚,只有他有权限决定谁能知道这个秘密。
“掌教真人身子不适,正于某处静养。”龙跨海对鹤着衣道:“此事诸脉之主皆知,眼下剑脉由你作主,反正迟早要与你说的,只是绝不能泄漏出去。”
龙跨海不过是代掌教,十年来天门掌教一直是“云尽天君”鱼休同,他同时也是鞭索一脉名义上的宗主。
梁盛时记得【鱼龙舞】提过,鱼休同在妖刀战后背了天门闭门拒战的黑锅,被软禁于某处直到鱼龙舞的时点前,才终于卸下掌教之位,与小师叔储之沁四处更换隐居地,免得被女儿鱼映眉找茬。
没想到,实际上他是被当作战犯囚禁在无溯洄阁,而后又不知逃去了哪里“静养”,这事生在龙跨海代理期间,甚至是该负点责任的,镜庐那些老人看他极为不爽,就没给过好脸色。
鹤着衣听了这个宗主级才有资格预闻的秘密,反应与其说平淡,倒不如说难掩欣慰,仿佛听到有个不该被处罚的人成功越狱了,忍着没说“跑得好”的感觉,片刻大概觉得不宜太过刺激龙跨海,顾左右而言他:
“我先前瞧那位何姑娘有些面善,莫非是——”
“就是那位。”龙跨海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对梁盛时。“你想救何家丫头,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