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细雨缠绵,涓涓汇成清流,顺着屋檐垂落如瀑,滴滴答答地打在石板边缘,错乱无序,无端扰人,直教人听得心烦意乱。
长孙寒孤身立在廊下。
春雨如酥,细雨随斜风密密向廊下吹来,却在即将飞入回廊的那一刻,撞在一层无形无状的帘幕上,软绵绵地弹开了。
这是修士们最常用的避雨阵法,十分简单,对阵法稍有研究的修士便能布下,任檐外骤风急雨,廊下仍然干爽洁净,丝毫不受天雨影响。
可他凝神站在那里,分明雨不沾衣,却觉得风雨好似能越过阵法,一声声敲在他心口。
神思飘远,他好似又回到昨夜,百味塔里灯火通明,比白日多了几分暖意,柔柔地照在她身上,好似披了一层别样的纱,可她只是垂眸,偏偏无意看他,好似什么都比他更值得一顾。
——我只有剑意美吗?
长孙寒不知是第几次心烦意乱地长长出口气,烦躁地伸出手,有些粗暴地接着脸,直到掌心厚厚的剑茧把脸颊搓得泛红,微微作痛,这才放下手,又是短短地出一口气。
。。。…沈师妹到底什么意思啊?
什么叫“我只有剑意美吗”,她就不能说清楚吗?
他抱臂站在那里,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反反复复的,上不去也下不来。
从昨夜沈如晚问出那一句话起,整整一天,这事都沉沉地压在他心里,本该轻易放下,可不知怎么回事,挥之不去,叫他忍不住地一个劲琢磨。
若不是剑意美,她又是想说什么美?
是想说她的法术?裙钗?还是。。。。。人美?
长孙寒很罕见地停顿了,不知不觉屏住呼吸,思绪若游丝,漫无边际地飘远了,落在那一盏灯影下,清疏跌丽的眉眼,仿佛曼丽含情却又清冷,凝眸望来时摄人心魄的光彩——
他骤然一惊,分明眼前没人,却好似怕被窥见心绪一般,绷紧了面颊,端容正色,干咳了一声,颇感尴尬:怎么就轻佻唐突地浮想起同门师妹的姝色来了?
日后同门还要相见,他又有什么颜面见沈师妹,有什么颜面去做这克己自持的蓬山首徒?
只怕沈师妹也不是那个意思吧。
长孙寒深吸一口气,用力将这乱七八糟的思绪抛之脑后,回过头,大步走入屋内,重新埋头于连篇案牍中,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从繁琐的杂事里脱身,已是日近黄昏。
先前他托邵元康炼制了一味丹药,约好了今日去取,如今挤出一点时间,正好去第十二阁取药。
长孙寒掷了笔,向外走去。
刚走出七政厅的时候,雨幕初停,可等他走到半途,忽而又细雨绵绵了起来,沾衣欲湿。
长孙寒身上的法衣品质平平,并无避雨符篆,他也不在意,运起灵气,雾蒙蒙的雨轻飘飘地沾在他身上,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修士向来不畏天寒雨雪,并不完全依赖法衣法器,这一路上,数不清的蓬山弟子匆匆擦肩而过,没一个为这场春雨露出烦躁神容。
长孙寒披着一肩细雨,熟门熟路地走进第十二阁,几个岔路转过,最终熟稔地推开邵元康小院的那道门。
触目,他一怔。
院内清光如水,纯净空明,沈如晚侧身立在屋檐下,静静地听邵元康在讲些什么,神色安谧,专注地望着邵元康,细细地把后者的每个字都听进心里去。
她垂眸看也不看他的剪影又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像个触之不及又挥之不去的缥缈的影子,他忽而生出些莫名的烦闷来。
邵元康也站在屋檐下,忽而笑得开怀,长孙寒和这小子认识太久,竟忘了邵元康也算是出名的俊美韶秀,只是平时修身自谨罢了。也正因邵元康和他脾性相投、作风相近,两人的交情才能延续这么久。
可修身自谨,也不是说要断情绝爱,倘若两情相悦,自然也是一段佳话。
长孙寒莫名地心浮气躁起来,立在门边静默了一会儿,这才迈步,朝那两人走去。
蓬山分予弟子的居所其实只有半室,每年象征性地收取十块灵石而已,倘若嫌弃屋舍太小、活动不开,那就得另行出钱租赁屋舍了。
在蓬山,屋舍和土地都归宗门,无法买卖,只能出灵石向宗门租赁。以长孙寒如今在宗门所接触到的事务,便能轻易地推断出这屋舍租赁究竟为宗门提供了多少进项。
邵元康当初以每年四百灵石的价钱租下了这座小院,又专门请了擅长阵法的同门,在院中隔开一小片区域,专门养着几株药草,随时可以摘下来炼丹。
如今邵元康和沈如晚并肩站在檐下,正好隔着阵法,是听不见外面的动静的。
长孙寒熟稔地绕过阵法,脚步声渐近,檐下那两人终于听见动静,偏过身望来。
沈如晚是来找邵元康商量灵植的,没想到只是短短地聊了片刻,竟在这里遇见了长孙寒。
她微微一惊,垂在袖中的手也不觉攥紧了,想起昨晚在百味塔突发奇想对他说的那句话,那时她紧张得要命,只想赶紧离开,过些日子便能处之泰然了,可没想到还没到一天,就又撞见他了。
——长孙师兄不会以为她性子太轻浮孟浪吧?
“长孙师兄。”她短短地叫了他一声,垂下眼睑,只盼能立时贴到墙上去做壁花,谁也不要留意她。
长孙寒目光不自觉地凝在她身上,直到她垂下眼睑不再看他,又好似忽而警醒,生出些莫名的失落,不知怎么的,竟感到几分罕有的局促,这对他来说简直前所未见。
他唇微微动了一下,又顿住,勾起唇角,微微笑了,好似云淡风轻,“沈师妹,你也在这里。"
沈如晚抬眸短暂地i了他一眼,别样的拘谨矜持,只朝他礼貌地笑了一笑,转头看向邵元康,“邵师兄,那我就拜托你了,我等你回来,到时咱们再细聊。”
长孙寒一口气凝在胸口,闷闷的,十分滞涩,上不去,又下不来。
“邵师兄,长孙师兄,我还要去参道堂等我师弟,先告辞了。”沈如晚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身朝他走来,渺渺地与他擦肩而过,好似一缕清淡的幽风,一拂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