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矫枉过正。”章怀一指了指他,“也没有交出真心。”
一桌情侣挽着手离开咖啡店。
宋以桥支起双臂,下巴搭在十指相交的手背上,兴致缺缺地扫过小情侣黏糊糊的模样。他并不憧憬恋爱,对章怀一的话不以为然。
章怀一吸完杯子里最后一粒珍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哎,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爸新开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利用你……”
“我知道。”宋以桥一脸了然。
“你知道?”章怀一目瞪口呆,“来来来,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当年回国,我帮他还了六百万,就当是还了他之前替我交过的学费。”宋以桥淡淡道,“这些年,他用我名字拉到的投资,就当还他从小到大养我的生活费。”
“可是,章怀一,我也想问问你,”宋以桥目光温和,藏着费解和苦涩,“那些他们曾经对我的爱护与照看,我该怎么还,才能还清呢?”
宋以桥午夜梦回,做过阴郁发狂的噩梦,也忆起过一些温情的片段。他怅然若失地睁开眼,下床,像一道无处可去的幽魂,徘徊于空荡冷清的房子里。
他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画面中正在播放一部暖心的合家欢电影。剧情中,父母正带着两个孩子去野外郊游。
童年回忆模糊不清,宋以桥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也带他去过博物馆,去过公园。母亲也曾彻夜守在他的病榻旁,细腻的手心搭上他滚烫的额头。
宋以桥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只是她更爱他的父亲。
温暖的荧光晃悠悠地扫过宋以桥疲惫而苍白的脸。他想,如果家庭关系跟电影像小说中的那样,非黑即白,那他也好解脱得多。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漠生恨,却藕断丝连。
电影剧情推进,音响流泻出欢快温馨的背景音乐。宋以桥愣神,想起这首曲子正是出自他本人的手。
眼球干涩,宋以桥闭上眼问自己,写这首歌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好像在想某次夺得全国小提琴演奏冠军后,全家人为他举办生日派对的场景。
在宋以桥的生命中,爱永远是明码标价的。
一个奖杯换来一句夸奖,一次失败换来一顿责打。他们为他花了多少钱,他就得表现出配得上这点价钱的样子,他要听话。
可现在,宋以桥有些算不清这笔帐了。这不是爱吗,如果这不是爱的话,那他又将剩下些什么呢?
宋以桥浑浑噩噩地思考着,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场景是宋以桥去过很多次的、连墙面裂纹都烂熟于心的精神科诊室。不过这回,坐在他对面不是他的主治医生,而是中学时期的章怀一和林果。
他们腿上都放着一个价格不菲的玩偶。
章怀一说:“你的父母根本不爱你。”
少年宋以桥立于房间中,争辩道:“他们爱我。”
“他们打你。”
“打我是关心我。”
“打你是为了让你听话。”章怀一说,“你是错误的。”
“而且……”宋以桥吞吞吐吐,“而且他们为我花了很多钱。”
“那不是爱。”章怀一审判。
“他们爱我。”宋以桥咬牙坚持。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果突然开口:“如果爱单单以金钱来衡量,那也太畸形了。”
一锤定音。
宋以桥死死盯着林果怀里的藏品级玩偶,瘫坐下来,终于讲出那个会暴露自己所有软弱的疑问:
“如果连我的家人都不爱我,那我还值得被爱吗?又会有谁,将不求回报地因为我的快乐而快乐,因为我的悲伤而悲伤呢?”
空间陡然震动。
四周青白色的墙体逐步崩塌,高楼大厦一幢幢如波浪般升起,马路如地毯翻滚铺开。路人行色匆匆,车水马龙的噪声灌入耳朵。
今天是B市难得的大晴天。
宋以桥蹲在路边,打开从小邮局里取出的琴盒,里面残破地躺着一把宋以桥十几年未曾碰过的贝斯。
它的琴桥彻底断裂,好像在对宋以桥嘶嘶低语“你永远别想摆脱我们”。
宋以桥珍惜每一把乐器,眼里闪过点点郁色。
忽然,一只松鼠窜过来,跳到宋以桥的肩上,模样可爱。
宋以桥心头雾霾散去些许,对小松鼠说了句话。没多久,琴盒被人踢了一脚,他怔了怔,抬眼望去。
无数片花瓣一齐飞过,阳光明媚,树影摇曳。
宋以桥看见一张纯洁美好的脸,如同被关在尖塔里的、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对方腼腆地笑了笑,对他说:“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