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青色的道袍之下,九方青穹竟然?已经消瘦到?仿若一把枯骨,这些?年来,他高?居白塔,殚精竭虑,早已灯枯油尽,乃是强弩之末。
凝辛夷下意识抬手,她能以心头血去消弭闻真道君的业障,自然?也可以再一次驱动渊池虚谷,让九方青穹的眼瞳重见天日。
可她才抬手,九方青穹就已经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然?后摇了摇头:“我?的女儿不必用她的心头血来救我?,那太疼了。即使没有这双眼睛,我?也可以看清你?的模样。”
他唇边沾血,像是纤尘不染的薄玉上?染了艳色,他“看”着凝辛夷,许久,才慢慢道:“阿橘,你?的名字辛夷二字,是你?阿娘起的。”
他这样按着她的手,于是那些?记忆便自然?而然?地经由他,到?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看到?了九方青穹想起来的一切,脑中也响起来了阿娘的声音。
阿娘执笔垂腕,在?纸上?写下“辛夷”二字,道:“辛夷高?花最先开,青天露坐始此回。辛夷花开,春日将近。”
她吹了吹墨渍,将那两个实在?算不上?好看的字举起来,看向身后抱着女童的九方青穹:“我?们的女儿,就叫九方辛夷吧。这天下倘若坠入寒冬,有她在?,便总有花开春来的一日。”
九方辛夷。
原来她的名字,是阿娘起的。
她是阿娘留给这个世间的辛夷高?花。
她的眼中蓦地湿润,那些?记忆明明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可某种预感却?让她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她反手抓住九方青穹枯瘦的手:“阿爹,阿娘呢?”
九方青穹侧过头,他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可是这一刻他还是本能地逃避开来,似是不敢直视自己?女儿的眼睛。
可他的神色也并?不好受,那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痛楚,一刀一刀,将他彻底淹没,再难承受。
他像是在?这个瞬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大徽朝的国师大人?敢面对天下苍生白骨遍野,敢去看飘零不定的未来天下,却?不敢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但下一瞬,九方青穹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他闭了闭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直起身子?,侧头看向太极殿的一侧:“既然?来了,何必匿影藏形。”
凝辛夷若有所感,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她周围倏而亮起了一圈咒阵,九方青穹带着她,一步踏出,已经不在?原地,只空留了一句话在?身后。
“太极殿太脏,我?在?塔里等你?。蔺文,替我?养了十年女儿,我?总要对你?说声谢谢。”
“何日归,登仙,返魂……
白塔之?中,一片混乱。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道?童们六神无主地跪在原地,无措地看?着又一次的菩提落叶。
这一次的落叶比上次还?要更汹涌,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震动,像是要带动整个白塔都天?旋地转,崩裂坍塌。
与上次不同的是,那些菩提落叶在下落的过程中便枯萎变黄,然后在落地时,瞬息腐朽成了一抔细碎的灰。
不过这么一会儿,玄天?塔的地面竟然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叶灰落在地面,也落在那九名守阵人的肩头和?兜帽上。
终于有?小道?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想要去塔外呼喊,可他才起身,那大开的大门口,便已经出现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国?师大人——!”小道?童哽咽出声,哭喊道?:“菩提树,菩提神树落叶了!叶子枯了——!”
面前的人却没有?说话,没有?如往常那般冷淡却温柔地回应。
鸦青色的道?袍拂过地面,半晌,国?师大人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看?,菩提落叶了。”
小道?童愣住,再片刻,他有?些犹豫地悄悄抬头,才发现国?师大人的身边,还?有?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人与国?师大人这样并肩站在一起时,两人的眉眼间竟然有?……一丝相?似。
是国?师的族人?
可他在塔中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国?师大人有?什么亲眷。更不必提,传闻中,国?师大人六亲断绝,孑然一人……
小道?童还?在惊愕,却见国?师大人伸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好孩子,让大家都走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满塔的小道?童们都听见。
那些三四岁起便被选中,步入这高耸入云的白塔之?后,再也没有?迈出玄天?塔半步的孩童们有?些茫然地看?过来,其中稍微大胆的小道?童开口道?:“国?师大人,是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让我们走?我们……我们能去哪里?”
“这些年来,辛苦大家了。”九方青穹道?:“去平妖监,去永宁寺,去书院念书,回自己的家中,又或是去三清观,天?下之?大,诸位应当去平妖除祟,而不是在这塔中蹉跎岁月。”
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小道?童却从这话中听到了诀别之?意,他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国?师大人,那您呢?您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吗?以后我还?能见到您吗?”
九方青穹的脸上浮现了很淡的一个笑,只道?:“快去吧。”
小道?童憋住泪,招呼着其他比他大一些,亦或是才七八岁的小道?童们向?着塔外走去,他却留在了最?后,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他才折身,将塔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