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柱的身躯猛地颤抖起来,片刻,比方才还要更?撕心裂肺的哭声迸发出来,几乎要将空气都撕裂开来。
“我不是真的贪生怕死,只?是大家都将遗书和?遗物交给我,若是我也死了,我就再也不能将这些东西交到大家手上了!是我没用!我一个人都没能护住,他们怎么就都死了——全?都死了!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为什么我必须活着——”他泣不成声道:“娘,阿娘啊——活着好难,好难啊——”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愕色。
整个双楠村变成这个如今这个模样的过程,已经很?清晰了。
那一场何呈宣指挥的大战之前,双楠村的所有将士们不知?为何,都有了必死的预感。于是所有人都将最后的遗书和?遗物交到了高大柱的手中,叮嘱他一定要活下去,照顾好他们的家人,将这些东西带到家乡,便也算是他们衣锦还乡了。
在战场上,想要死太过容易,可高大柱背负着所有人的遗物和?承诺,他只?能拼命地活,想方设法?地活,就算看到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他满腔怒气愤懑,却也只?能忍着,忍到所有人都死光,忍到这一场仗打完,忍到北满军来打扫一遍战场,他满心杀意却也要在死人堆里?屏息凝神。
然后再在秃鹫的声音里?,从死人堆里?慢慢爬出来,头也不回,一步也不敢停地往回跑。
他以为归乡便是这一场噩梦的结束,可他纵使心有准备,也实在难以面对乡亲们的泪水。
那些恸哭的面容与战场上倒下的身躯交织在他的日日夜夜,他将所有的遗物都如约送到,白天还能强撑着去试着照顾每一户失去了男丁的人家,可每一个夜晚,他都无法?入睡。
那些绝望的哭声和?血色像是渗入了他的灵魂,直到挑生蛊的出现,才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明知?服用了这蛊虫后,他就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见天日,只?能在夜晚出现,要与所有被他招来魂魄的战友们共用身躯,再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天。
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吃了。
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们果然一个个地回来了,他们与他共生,在夜里?与他聊天,他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再后来,那蛊虫逐渐可以控制他的身体,他说话的声音也可以与战友们别无二?致,甚至在对着镜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面容也可以变得与战友有那么几分相似,有夜色的遮掩,当能瞒天过海。
所以他颤抖着,悄悄地在一个夜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他听到自己的嘴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媳妇儿?,俺回来咧!”
再看到屋子里?的人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踉跄奔来,撞到他的怀里?时,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拥住了怀中的人,他感受到自己的灵魂里?有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是喜悦的。
这种割裂的感觉是痛的。
但高大柱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圆满。
吃下这只挑生蛊吧,魂……
想要活着的人,已经死去。
想要死去的人,却还要承载着真正?死去了的人的嘱托和希望,就算身在地狱,也要继续活下去。
高大柱将深埋心底这么久的话语终于说了出来?,他以为这是自?己一个人的禹禹独行,却没想到原来?他早就有了这么多的旁观者。
她?们静默地守望,不?言不?语,却始终站在他的身后。
他吃下挑生蛊,招来?一个又?一个的魂灵落在他的身上,他分别去敲开不?同人家的门,换得他们一夜的欢欣,第二日?又?不?得不?在谎言中狼狈离开。
他自?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可?村子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有人觉察不?到这样只在夜晚出现的人的异样,就算夜再深、再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戳穿这件事。
大家默契地选择了缄默。
这像是一个全村人都不?忍心也不?愿意戳破的谎言,亦或者梦境。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便是劫后余生的最后幸存者,苦难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所有这些,形成了他们之间最独特也是最悲伤的羁绊,世上没有别人能插手进来?。
于是村子开始不?点灯,开始宵禁,开始夜不?开门,形成一个封闭的、只有他们抱团相?守的黄沙孤岛。
再后来?,有人将手搭在高大柱身上,轻声道:“你太累了,让我为你分担一些吧。”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他永坠黑暗的时候,也有人陪伴。
凝辛夷指尖的忘忧蝴蝶轻轻振翅,再被她?收了起来?,有的时候,有些苦难,或许承受苦难的人并不?想忘记,因为那些恐惧与忧怖也早就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么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
“高大柱,你最初吃下的那只挑生蛊虫,是哪里来?的?”凝辛夷轻声问道:“你可?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错的本来?就不?是你,而是将挑生蛊带给你、才造成了双楠村如今这一切的那个幕后黑手。”
高大柱慢慢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被冻得通红的脸:“我当然想过。可?……可?将那蛊虫放到我面前的,压根不?能被称之为人,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吃下蛊虫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总不?能让自?己的所有的懊恼和后悔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上!”